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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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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笼壁隔绝了风,却隔绝不了光。白日里,稀薄的冬日天光透过高窗,在剔透的晶柱上折射出冷冽的幻彩;入夜后,笼顶镶嵌的夜明珠便散发恒定而苍白的光晕,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无所遁形。晏无师渐渐习惯了这种被凝视的透明感,如同水族箱里一尾沉默的鱼,呼吸、静卧、偶尔游弋于方寸之间,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只剩下最本能的生理反应。
他不再计算日夜。送膳宫人从特制格口递入食水时碗碟的轻响,心口“牵机引”那如同冰线般若有若无的搏动,还有自身越来越迟缓麻木的思维流转——这些便是他感知存在的全部锚点。卫峥的血、故国的风、甚至“逃离”的妄念,都沉入了意识最底层的淤泥,被一层又一层名为“无力”与“习惯”的流沙覆盖。
他以为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件合格的藏品,剔除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与念想,安静地待在主人指定的位置,直到锈蚀或碎裂。
直到那个雪后初霁的午后。
一缕格外明亮的阳光,斜斜刺入暖阁,恰好落在笼外靠近窗根的角落。一团脏得几乎看不出毛色、瘦小得可怜的影子,正蜷在那里,瑟瑟发抖。细微的、带着奶气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只猫。一只不知如何钻过宫墙缝隙、迷失在此处的幼猫。
晏无师的目光原本涣散地落在虚空中,此刻却被那微弱却执拗的生命迹象牵动,缓缓聚焦。他看见它琉璃似的眼珠里倒映着恐惧与茫然,看见它粉嫩的鼻尖徒劳地拱着冰冷的地砖,看见它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陌生的悸动,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被惊蛰的雷声唤醒,极其轻微地,在他死寂的心湖底,挣动了一下。
不是刻意的怜悯,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近乎本能的共鸣。同样被困于冰冷的囹圄,同样在巨大的、无法反抗的力量面前渺小如尘。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只是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生命。这凝视里没有算计,没有目的,只有一种纯粹的、因“看见”而产生的微弱联结。阳光将小猫脏污的绒毛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也将笼内他苍白的面容映照得近乎透明。隔着坚不可摧的水晶,两个同样孤独脆弱的生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共享着同一片稀薄的暖意。
小猫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中并无恶意,渐渐停止了呜咽,甚至试探着,朝笼壁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小步,将小小的身体贴在了那由笼内微弱暖意辐射出的、相对不那么冰冷的水晶上。然后,它竟然就那样,依偎着笼壁,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仿佛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全的避风港。
那一刻,晏无师感到自己冰封的感官,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活着”的暖流,悄然渗入。他甚至不自觉地,指尖在身下的软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隔空抚摸着那团脏污却柔软的生命。
这隐秘的、无声的交流,成了他沉沦以来,第一次未曾被恐惧或痛苦浸染的、纯粹的心灵触动。他几乎要沉溺于这片刻虚幻的“陪伴”中。
然而,暖阁的门,就在此时,被无声地推开了。
谢相知走了进来。
他今日似乎心绪不错,玄色常服的袖口沾染着一点未干的墨迹,身上还带着外间书案旁清冽的松墨香气。他是想来“看看”他的藏品,或许还存着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确认所有物安然无恙的微妙心态。
可他的目光,在触及笼内景象的瞬间,那点闲适便如同撞上冰山的薄瓷,骤然碎裂!
他看见晏无师侧对着笼门,目光并非一贯的空洞或惊惧,而是……凝注。凝注着笼外某个点,那侧脸的线条甚至因这专注而显得不那么死气沉沉。顺着那目光望去——一只肮脏卑贱的野猫,正安然蜷睡在水晶笼壁之外,阳光在它脏污的毛发和笼壁晶莹的表面上跳跃,构成一幅……近乎“温馨”的画面。
谢相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似乎都逆流了一瞬,随即又被某种灼热粘稠的毒液灌满!那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被比下去的、混杂着暴戾嫉妒与极端占有欲的、近乎毁灭的冲动!
凭什么?!
他耗费多少心机手段,用恐惧碾碎他的骄傲,用痛苦锻造他的服从,用这座举世无双的水晶牢笼将他与世隔绝,才勉强将这个人锁在身边,得到的不过是死水般的沉寂或惊弓之鸟般的战栗。而这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肮脏低贱的畜生,什么都不用做,仅仅凭着可怜兮兮的模样,就能轻易分走晏无师的目光,甚至……唤起了他眼中那几乎已经熄灭的、属于“人”的细微温度?
这认知像一把淬了妒火的匕首,狠狠捅进谢相知心中最阴暗偏执的角落,并用力搅动!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甚至堪称温柔的弧度。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冰封的瞳孔深处,只有一片狂暴的、即将席卷一切的寒潮。
他放轻脚步,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悄无声息地走近。
晏无师几乎在门响的瞬间就僵住了。所有的暖意与微光从眼中褪去,只剩下条件反射般的惊惧与戒备。他下意识想用身体遮挡住小猫的方向,却已经来不及。谢相知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已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这小东西……”谢相知的声音响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好奇,他微微俯身,打量着那只被惊动、正茫然抬起头的幼猫,“倒是会找地方。”
晏无师的心脏狂跳起来,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徒劳地摇头,眼中满是惊惶的哀求。
谢相知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恐惧。他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在幼猫试图逃跑的前一刻,精准而轻柔地——捏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喵——!!!”
幼猫发出惊恐尖利的嘶叫,四肢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殿下!不要!”晏无师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声音嘶哑破碎,“它只是……只是无意闯入……求您……”
“无意闯入?”谢相知提着不断挣扎惨叫的小猫,缓缓直起身,转向晏无师。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加深了些,眼神却冷得能将空气冻结。“无师,你似乎……很在意它?”
他提着猫,走到晏无师正对面的笼壁前,隔着剔透却坚不可摧的屏障,与脸色惨白、浑身抑制不住发抖的晏无师对视。
“在意到……甚至忘了,谁才是你该看着的人。”谢相知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字字带着血腥气,“在意到……让我很不高兴。”
“我没有……我只是……”晏无师徒劳地辩解,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预见到惨剧却无力阻止的绝望。
“你知道吗,无师。”谢相知打断他,眼神专注地审视着晏无师脸上的每一丝痛苦表情,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我一直以为,把你锁在这里,切断你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你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小猫的挣扎顿时变得微弱,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谢相知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残忍的了悟,“只要你还会有‘在意’的东西,只要你还会有‘心软’的念头,你就不可能是完全属于我的。因为那些‘在意’和‘心软’,都可能成为你的弱点,成为别人撬动你的缝隙,甚至……成为你背叛我的理由。”
晏无师死死盯着他手中那只气息奄奄的小生命,摇着头,泪水滑落:“不……不是这样……它只是一只猫……它什么都不知道……”
“它是什么不重要。”谢相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重要的是,它让你‘在意’了。而这,是我决不允许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掐着小猫脖颈的手指,猛地收拢!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
小猫的四肢最后痉挛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琉璃似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
谢相知面无表情地松开手。
那具尚有余温的、瘦小柔软的躯体,“噗”地一声轻响,跌落在地,就在晏无师眼前的笼壁之外,暗红的血液从口鼻渗出,在光洁的地面上缓缓洇开一小滩。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晏无师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灵魂也被那声细微的碎裂声一同掐断了。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团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尸体,看着那刺目的暗红,看着它不久前还依偎着笼壁寻求温暖的角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可更强烈的,是一种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彻骨的荒芜与……死寂。
不是愤怒,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了悟。
谢相知站在笼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看着他脸上的血色褪尽,看着他仿佛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那样空洞地、麻木地,望着那滩血迹。
心中的暴戾与妒火,在那双眼睛彻底归于死寂时,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扭曲的“清明”,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更深的空洞。
他弯腰,捡起那只小猫的尸体,如同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随手从敞开的窗户抛了出去,落在庭院厚厚的积雪上,悄无声息。
然后,他走到暖阁另一侧存放酒具的小柜前,取出一壶温着的酒,两只玉杯。他回到笼边,将其中一只斟满的酒杯,从笼柱的间隙递进去,放在晏无师手边的小几上。
“喝点吧。”谢相知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般的沙哑,“今晚月色尚可。”
他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走到窗边,倚着窗棂,对着窗外清冷的弦月,慢慢啜饮。月光将他半边身影勾勒得清晰,半边隐于黑暗。
晏无师许久未动。
时间在沉默与酒香中缓慢流淌。月光逐渐偏移,照亮了笼内一角。
终于,晏无师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了那杯酒。他没有立刻喝,只是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那是一种谢相知从未见过的、剔除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冰面的平静——看向窗边的背影。
“殿下。”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谢相知转过身。
晏无师举起酒杯,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虚幻的、近乎礼貌的笑意:“确是好月色。殿下何不移步,共饮一杯?”
谢相知眸光微闪,探究地看了他片刻,缓步走回笼边。
两只玉杯,一在笼内,一在笼外,轻轻相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无人说话,只有无声的对饮。
一杯,再一杯。
晏无师酒量浅,几杯下肚,苍白的脸上便浮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染上了醉意的朦胧,少了平日的死寂,多了几分迷离的、近乎脆弱的美感。但这美感之下,谢相知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正在凝固。
酒至半酣,月光正盛。
晏无师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醉后的微醺,却有种空灵得令人心悸的意味。他伸出手,穿过冰凉的笼柱间隙。指尖因为酒意而带着微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狎昵般地,抚上了谢相知的脸颊。
谢相知身体微僵,却没有动,只是眼神更深地望进他迷蒙的眼底。
“殿下说得对……”晏无师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眉骨、鼻梁,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呓语,“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都会成为弱点。”
他顿了顿,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东西。再抬眼时,那迷蒙的眼底,掠过一丝冰雪消融般的、极其清醒的冷光。
“所以,”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从今天起,我什么都不喜欢了。”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直直望进谢相知骤然紧缩的瞳孔深处。
“包括你。”
谢相知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骨泛出青白色!一股混杂着暴怒、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刺中要害般尖锐痛楚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晏无师却仿佛浑然不觉,他微微偏头,望向窗外清冷的月光,脸上那抹虚幻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
“殿下知道吗?世上有些人,总觉得……只要杀光了春天,就能独占花朵。”
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在谢相知铁青的脸上,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
“却忘了……没有春天,花……根本不会开。”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也像是完成了某种诀别般的仪式,不再看谢相知任何反应,缓缓转身,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回软毯铺就的角落,和衣躺下,背对着笼门,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暖阁内,万籁俱寂。
只有清冷的月光,无声流淌过水晶笼壁,笼柱,以及笼外那个僵立如石雕的身影。
谢相知站在原地,手中的玉杯不知何时已被捏出一道裂痕,冰凉的酒液混着掌心被碎片割破渗出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却浑然未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笼中那个背对着他的、仿佛已斩断与这世间所有温柔联结的背影。
“什么都不喜欢了……”
“包括你……”
“没有春天,花根本不会开……”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他所有扭曲的认知和霸道的占有欲。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空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那是一种将猎物锁入最完美囚笼、却发现猎物早在更深处为自己铸造了另一座无形牢笼的……荒谬与无力。那是一种极致的掌控,带来的却是彻底的失去。
不!不是失去!他怎么可能失去?他是掌控者!
是愤怒!是这卑贱的质子竟敢用这种方式反抗他、蔑视他!
可这愤怒,此刻却像砸在棉花上的重拳,无处着力,只反震得他自己五脏六腑都闷痛不已。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暖阁,砰地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般交织的暴戾、空洞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细如发丝的恐慌。
他在冰冷的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霜露浸透了衣衫,寒意侵入骨髓。脑海中,晏无师最后那清醒又迷醉的眼神,那决绝如冰刃的话语,反复回响,切割着他所有坚固的假象。
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深沉、也最寂静的时刻,他像个幽灵般,再次回到了暖阁。
没有点灯。他借着窗外透入的、熹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天光,踱到水晶鸟笼前。
晏无师依旧侧卧着,背影单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沉睡在一个没有春天、也没有任何喜欢的梦境里。
谢相知在笼外站了很久,久到仿佛要与这片寂静融为一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了那枚与白日“扔掉”的那把一模一样、温润冰凉的水晶莲花钥匙。
他走到笼门边,动作轻缓得近乎小心翼翼,将钥匙插入那个隐蔽的锁孔。
“嗒。”
一声极轻的机括转动声,在绝对寂静中清晰可闻。
笼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谢相知推开门,走了进去。赤足踏在笼内柔软的雪貂皮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榻边,缓缓坐下,目光复杂地描摹着晏无师沉睡的侧颜——那褪去了所有防备与情绪、只剩下纯粹疲惫与苍白的脸。
看了许久,他伸出手臂,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环住了晏无师纤细单薄的腰身。然后,他缓缓俯下身,将那个在睡梦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身体,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怀抱温暖,带着他独有的清冽气息,也带着夜露的微凉。
晏无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并未醒来,只是本能地朝着热源更深处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鼻音。
谢相知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晏无师柔软微凉的发顶,闭上眼。
然后,他微微侧脸,在那微抿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酒气与决绝的唇角,印下了一个吻。
吻很轻,如同蝴蝶颤巍巍停驻在将熄的余烬上,带着无尽的贪婪与绝望的温柔。
他在心中无声地低语,那话语扭曲如藤蔓,苦涩如胆汁,却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明明我们相互撕咬,世人却偏要称之为亲吻。”
“爱是最美的撒旦……而我,甘愿做她永世的囚徒。”
第一缕惨白的晨光,终于挣扎着刺破云层,染亮了冰冷的窗棂。
也照亮了水晶鸟笼内,那相拥而眠、却又仿佛隔着无尽轮回与误解的两个人影。
一个在梦中,或许已为自己构筑了无喜无悲的永恒荒原。
一个在清醒的沉沦中,紧拥着这具温热的躯壳,却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一无所有的冰凉。
笼门依旧虚掩着,未曾落锁。
可锁与未锁,于他们而言,
又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