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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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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猫的死,像一滴墨汁落入冰封的湖面,并未激起多大涟漪,却以一种更隐秘、更彻底的方式,改变了水下的生态。
晏无师醒来时,笼门依旧紧闭,仿佛昨夜那无声的开启与相拥,只是他醉后一场荒诞的梦境。他坐起身,神色平静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接过宫人从格口递入的清水与早膳,动作斯文,举止间甚至恢复了几分久违的、属于世家子弟的从容仪态。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影,连谢相知推门而入时,也只是抬起眼帘,平静地望过去,颔首示意,如同面对一位寻常的、需要保持基本礼仪的陌生人。
“殿下。”声音平稳无波。
谢相知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晏无师这种彻底剥离去所有情绪反馈、只剩下纯粹“存在”的状态,比他预想中因猫的死而崩溃或憎恨,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滞涩。就像你用力挥拳,却打在了一团虚无的、却又无比坚韧的云雾上。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露出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淡笑,走到笼边。“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谢殿下关心。”晏无师回答,目光掠过谢相知,落在他身后窗外的庭院积雪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谢相知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起今日朝堂上的几件趣闻,语气轻松,如同闲谈。晏无师偶尔会应一声“嗯”或“是吗”,态度礼貌而疏离,绝不主动接话,更不流露任何兴趣。
试探了几句,谢相知便收了话头。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真的将“什么都不喜欢”落到了实处,包括对他谢相知的存在本身,也剥离了“喜欢”或“厌恶”的情感色彩,只剩下一种客观的、近乎漠然的认知。这比激烈的恨意更难对付,因为恨至少还是一种强烈的联结。
“今日有北境新送来的战报文书需要整理,有些涉及军械粮草的数字颇为繁琐。”谢相知话锋一转,语气如常,“还得劳烦你。”
“分内之事。”晏无师放下碗筷,用丝帕拭了拭唇角,起身走到笼门边——那里已经摆好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和笔墨。他坐下来,翻开最上面一份,目光沉静地浏览起来,很快便沉浸进去,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谢相知看了他片刻,转身去了外间。他今日确实有要务,几位心腹幕僚已在等候。
暖阁内,只剩下纸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晏无师的心,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如死水。昨夜醉意朦胧下的决绝宣言,醒来后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淬火的精铁,更加冷硬清晰。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谢相知绝对的力量和扭曲的掌控欲面前,任何外露的情感——无论是爱是恨,是恐惧还是期待——都会成为对方拿捏、折磨甚至摧毁自己的武器。那只猫就是最血淋淋的例证。
所以,他必须成为一块“石头”。没有情绪,没有偏好,没有弱点。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绝境中,保留最后一点……不被彻底吞噬的自我。而整理这些文书,接触苍澜的军政要务,看似屈辱,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了解对手、观察局势、在绝境中寻找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的机会。他看得极其认真,记忆那些枯燥的数字、地名、人名,分析其中的关联与漏洞,如同在黑暗中默默打磨一把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钥匙。
外间,谢相知与幕僚的谈话声隐约传来,虽压低了声音,但有些关键词还是飘了进来——“北狄异动”、“三皇子与户部……”、“军饷缺口”、“陛下态度晦暗不明”……
晏无师笔下未停,耳朵却微微竖起。每一个信息碎片,都被他悄然纳入心中那盘沉默的棋局。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但知道,总比一无所知要好。至少,当他被迫成为这盘棋上一枚棋子时,他能更清楚地看到,执棋的手,下一步可能落在哪里。
午膳时分,谢相知回到暖阁,与他一同用膳。席间,谢相知状似无意地提起:“今日朝上,三皇兄又提起了你。”
晏无师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等待下文。
“他说,年关将至,万象更新。质子久居深宫,于礼不合,亦恐滋长流言。建议将你移往宫外别苑,由宗正寺派人‘妥善’照料。”谢相知慢条斯理地品着汤,观察着晏无师的反应。
晏无师心中冷笑。晏文修打的什么主意,他岂会不知?无非是想将他从谢相知手中夺走,作为与溯零谈判、或者拉拢朝中某些势力的筹码。他放下筷子,拿起丝帕擦了擦嘴,才平静开口:“殿下如何回复?”
“我说,”谢相知放下汤匙,琥珀色的眸子锁住他,“无师伤病未愈,心神受损,离不得御医悉心调理,更离不得……我的‘亲自’照料。况且,父皇既将你交托于我,未经父皇首肯,岂能随意移居?”
他说得冠冕堂皇,将“亲自照料”咬得略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独占意味。
“殿下思虑周全。”晏无师垂下眼帘,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敷衍。
谢相知微微眯起眼。晏无师这种油盐不进、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悦,却也让他更觉……有趣。就像驯服一匹烈马,当它不再嘶鸣挣扎,而是用一种彻底漠然的态度对待你时,驯服的游戏似乎进入了更复杂、也更考验耐心的阶段。
“不过,”谢相知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寒意,“三皇兄不会轻易罢休。还有大皇兄那边,对北境军权虎视眈眈,未必不会想借你生事。无师,你说……我该如何应对?”
这是试探,也是将问题抛回给他,看他如何反应。
晏无师沉默片刻,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谢相知,忽然道:“殿下心中早有定计,何必问我?”
谢相知挑眉:“哦?你怎知我有定计?”
“殿下若真无应对之策,此刻便不会在此与我闲谈用膳了。”晏无师语气平淡,“殿下留我在身边,固然有……私心。但我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在陛下眼中,在诸位皇子眼中,我是一枚尚在殿下手中的、可以牵制各方的棋子。殿下只需让所有人相信,我始终在您的掌控之中,且对我‘照料有加’,无性命之忧亦无作乱之能,那么,无论是三皇子想将我挪作他用,还是大皇子想借题发挥,都难以找到足够有力的借口。”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有人真想硬来,殿下手握‘牵机引’,随时可让我‘重病不起’或‘神智失常’。一个失去价值的、或可能带来麻烦的质子,对他们而言,便不再是香饽饽,而是烫手山芋。”
这番话,分析冷静,条理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置身事外的冷酷,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命运。完全剥离了个人情感,只剩下纯粹的利益与局势权衡。
谢相知听着,心中讶异更甚,随即涌起的是一种混合着赞赏、警惕与更浓烈兴味的复杂情绪。他果然没看错,晏无师绝非庸碌之辈。即使身处如此绝境,即使被他用尽手段摧折,其心智与眼光,依旧锐利。
“你说得对。”谢相知缓缓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所以,无师,为了让你这枚‘棋子’继续安稳地待在我手中,我们得好好‘配合’。”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从今日起,我会对外宣称,你因旧伤复发,需绝对静养,谢绝一切探视。你便安心待在这暖阁之中,继续‘养病’,也继续……帮我整理文书。至于外面那些风雨,自有我去应对。”
这既是保护,也是更严密的隔离与控制。
晏无师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颔首:“明白了。”
没有不满,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这只是一个需要执行的指令。
谢相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因对方冷静分析而升起的异样感又悄然浮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看透晏无师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思绪。这让他有些不快,却又莫名地……更加着迷。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继续扮演着冷酷而独占的掌控者,一个则完美地扮演着失去情绪、绝对服从的囚徒与“工具”。但在这表象之下,各自心中都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利弊,谋划着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未来。
日子便在这样一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暗涌中滑过。
晏无师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那些源源不断的文书。他记忆力惊人,心思缜密,经他手整理归档的东西,条理清晰,甚至能发现一些底层官吏疏忽的错误或刻意模糊的表述。这些,他都默不作声地标注出来,或按规矩修正,或原样呈给谢相知定夺。他从不多问一句,也从不表露任何看法,只是高效而精准地完成着“工具”的职责。
谢相知对他的“工作成果”越来越倚重,有时甚至会直接将一些不甚紧急但繁杂的账目核算交给他。他暗中观察,发现晏无师对这些涉及苍澜国力、边防、财政的核心数据,处理得毫无滞涩,也毫无异样,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堆与己无关的符号。
这让谢相知在放心的同时,也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接触如此多机密信息时,完全没有一点情绪波动或想法?除非,他将所有想法都隐藏得极深。
而晏无师,则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悄然构建着自己对苍澜朝局、国力、乃至谢相知本人势力范围的认知拼图。他知道了北境哪些将领是谢相知的人,知道了户部钱粮调拨的关节所在,知道了朝中哪些大臣是墙头草,哪些是谢相知需要防备的对手……这些信息,现在看似无用,但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一线生机?哪怕只是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棋局,也是一种微弱的力量。
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一个在绝对的掌控中,寻找着驯服与占有的新乐趣,同时也警惕着猎物可能隐藏的利齿。
一个在极致的囚禁里,磨砺着冰冷与漠然的盔甲,同时也于无声处,默默收集着可能打破牢笼的每一丝信息。
这一日,谢相知接到密报,脸色阴沉地回到暖阁。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坐在晏无师对面,沉默地饮茶,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对方。
晏无师停下笔,平静地等待。
“五皇兄暗中联络了南境几个世家,似乎在囤积粮草,动静不小。”谢相知缓缓开口,目光不离晏无师的脸,“而南境,与溯零南部边境……接壤。”
这话意味深长,既是告知局势,更是试探晏无师与故国是否还有隐秘联系,或者对此事的反应。
晏无师面色不变,只是略微沉吟,道:“五皇子母族商贾出身,擅长经营。囤积粮草,未必是针对边境,或许是看准了今冬寒冷,开春或有灾荒,想囤积居奇,牟取暴利。至于与溯零边境接壤……”他抬眼,目光清正地看着谢相知,“殿下是担心五皇子借此与溯零暗通款曲,对我不利,还是……想借此做什么文章?”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既澄清了自己与故国“无关”,又将焦点引回苍澜内部的皇子争斗。
谢相知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也有一丝更深沉的算计。
“无师,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喜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晏无师,“你说得对,五皇兄贪财,此举多半为利。不过,这倒提醒了我……”
他转身,目光灼灼:“年关将至,各国使节都会来朝贡贺。你猜,你那位‘忠心耿耿’的杜相,这次会带来怎样的‘厚礼’,又会如何……‘恳求’父皇呢?”
晏无师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年关朝贡,确实是各方势力角力、也是父皇可能重新考虑他归国事宜的关键时机。谢相知此时提起,是警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压力测试。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的波动,声音依旧平稳:“使节往来,邦交常事。殿下运筹帷幄,自有决断。”
“是啊,自有决断。”谢相知走回他面前,俯身,双手撑在书案两侧,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气息逼近,“所以,无师,这段日子,你更要‘好好的’。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在我这里,很‘安全’,很‘安稳’。这样,无论杜衡带来什么,无论其他人说什么,都动摇不了……我们的‘现状’。”
“我们的现状”几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
晏无师抬起眼,与他近在咫尺的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火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相互探询与戒备的静默。
“我明白,殿下。”晏无师最终,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谢相知直起身,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暖阁重归寂静。
晏无师独自坐在案前,看着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年关将至,风雨欲来。
而他,这枚被困在水晶笼中、身不由己的棋子,在这场越来越复杂的棋局里,该如何在谢相知密不透风的掌控与各方势力的觊觎夹缝中,寻得那一线……不仅仅是生存下去的微光?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先活下去。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便是继续扮演好谢相知手中,那枚没有情绪、绝对服从、却又似乎“很有用”的……
完美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