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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刃 ...

  •   年关的宫廷像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无形的压力渗透进每一处殿宇的砖缝。腊月廿九的黄昏,谢相知踏着暮色回到玄武殿偏殿,肩头似乎还落着前廷议事的霜尘。他并未立刻去暖阁,而是在外间坐了许久,对着烛火独自饮了半壶冷酒,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光,沉静之下压着旁人难以窥见的暗涌。

      夜深时,他才推开了暖阁的门。

      晏无师已依照惯例,将白日里送来的几份需要紧急核对的礼单与贡品名录整理妥当,墨迹犹新地搁在笼内小几上。他本人则靠在水晶榻边,手里拿着一卷无关紧要的杂记,目光落在字上,却又仿佛穿透了纸页,凝在虚空的某处。

      夜明珠的光恒定地照着,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有些模糊,也衬得那专注的姿态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封般的沉寂。

      谢相知在笼外站定,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连日来的筹谋与应对,让他在面对这份沉寂时,心头那股掌控的餍足感之外,又滋生出一种更复杂的、近乎审视的意味。他在评估,评估这件“藏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究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又可能带来怎样的变数。

      “杜衡到京了。”谢相知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事务性的冷淡,“住在驿馆东院。”

      晏无师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放下书卷,抬起眼看向谢相知,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讯息。

      “陛下仁慈,允他参加明日的正旦朝贺与宫宴。”谢相知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想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不会放过任何当面向陛下陈情的机会。”

      晏无师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他清楚,谢相知特意来告知此事,绝非仅仅为了通报。

      果然,谢相知踱步到笼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根冰凉的水晶柱,目光却锁在晏无师脸上:“我收到消息,杜衡此番带来的‘诚意’,比上次……更‘丰厚’几分。除了城池矿脉,似乎还涉及几处关键的边境榷场,以及……一些关于北狄近来异动的、语焉不详的‘情报’。”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晏无师的反应。然而,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睫在听到“北狄”二字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说,”谢相知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亲密的、却又冰冷刺骨的探究,“你那位父王,是真心疼你,不惜血本想换你回去呢?还是……觉得你这枚棋子在苍澜困得太久,该动一动,或许能搅起些不一样的波澜?”

      这话问得诛心。将父子亲情与权谋算计赤裸裸地摆在了天平两端。

      晏无师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注视,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情绪:“臣远离故国久矣,不敢妄测君父圣意。父王所为,自有其深谋远虑,非臣子所能置喙。”

      滴水不漏。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也隐晦地承认了自己作为“棋子”的处境。

      谢相知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没什么暖意。“深谋远虑……说得不错。那么,无师,你猜猜,面对这份‘厚礼’和你父王的‘深谋远虑’,明日朝堂之上,我该如何应对,才能既全了陛下的体面,又……保全我们眼下的‘安宁’?”

      他将“安宁”二字咬得略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这座剔透的囚笼。

      晏无师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谢相知不是在问他意见,而是在告知他既定的剧本,并要求他配合演出。

      他抬起眼,目光清正地回视谢相知,语气依旧平稳:“殿下智珠在握,必有万全之策。臣……唯殿下之命是从。”

      态度恭顺,姿态放得极低,却也将自己彻底摘了出去,仿佛一具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

      谢相知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挖出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很好。”他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从笼柱间隙递了进去,“明日午后,御医院正‘恰巧’会路过驿馆附近。他会‘偶遇’杜衡,并‘不经意’间透露,你因旧伤复发,兼之心绪郁结,近日呕血不止,高热反复,病势……颇为沉重。”

      锦囊里,是几粒颜色暗红、散发着奇异甜腥气的药丸。

      “服下此药,两个时辰内,你会感到喉头发甜,可以咳出类似血色的涎液。同时伴有燥热眩晕之感。药物无害,只是做做样子。”谢相知语气平淡地解释着,“你需要做的,是从今晚开始,表现出病弱昏沉之态。明日,自会有人将你‘病重’的消息,‘自然’地传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放心,‘牵机引’会配合你的表演,让你感受到应有的‘不适’。这样,看起来才更逼真,不是吗?”

      逼真?用真实的痛苦,去演绎一场虚假的重病。

      晏无师接过锦囊,指尖触到那冰凉滑腻的药丸,心中一片冷寂的荒芜。他没有问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没有质疑这其中的风险与屈辱。他只是沉默地将锦囊收起,然后平静地应道:“臣,明白了。”

      没有怨怼,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不情愿。仿佛这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谢相知对他这种“识趣”感到满意,却又隐隐觉得,这顺从之下,似乎空荡得令人有些……不安。但他很快将这丝异样压下。棋子听话,总是好事。

      “除夕宫宴,我不在时,自会有人给你送膳。你只管‘安心养病’。”谢相知最后交代了一句,便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出暖阁时,晏无师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

      “殿下。”

      谢相知脚步一顿,侧身回望。

      晏无师依旧站在那里,笼内的光线将他身影拉得有些瘦长。他望着谢相知,眼神在恒定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杜相年事已高,忧思过甚。”他缓缓说道,声音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日若见‘臣’病体支离,恐受不住刺激,有损贵体。还望殿下……体恤老臣,稍加安抚。”

      这话听起来像是为杜衡求情,担心老臣身体。但谢相知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更深的意思——晏无师在提醒他,杜衡若因“目睹”世子病重而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情绪过于激动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反而可能将事情闹大,于他掌控局面不利。

      他在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参与这场“戏”的剧本微调。不是反抗,而是一种冷静的、置身事外的……献策。

      谢相知眸光微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丢下这句话,终于推门离去。

      暖阁重归寂静。

      晏无师独自站在笼中,低头看着掌心锦囊里那几粒暗红的药丸。甜腥的气味隐隐散发出来,令人作呕。

      他缓缓走到小几边,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清水。然后,毫不犹豫地拈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和水吞下。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很快,一股奇异的灼热感从胃部升腾而起,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和喉头真实的甜腥气。他扶住冰冷的笼壁,忍受着这人为制造的“病症”开端。

      同时,心口那枚“牵机引”,似乎也被某种指令引动,开始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阴寒刺骨的隐痛,与药物造成的燥热眩晕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他慢慢滑坐在柔软的毯上,背靠着冰冷的水晶柱,闭上了眼睛。

      远处,隐约传来除夕夜宴的丝竹与喧哗,更衬得这方寸之间的寂静与冰冷,如同另一个世界。

      谢相知的戏码,已经开场。
      而他,这个被锁在笼中的“主角”,除了扮演好既定的角色,是否还能在这真假难辨的痛苦与昏沉中,为自己窥见一丝……别的可能?

      夜色渐深,笼顶的夜明珠,依旧散发着恒定而苍白的光。
      映照着笼中人逐渐泛起不自然潮红的脸颊,和眉心因真实与虚假痛苦交织而蹙起的细微痕迹。

      一场关乎体面、算计与掌控的无声交锋,正在这新旧的年关之交,缓缓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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