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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旧 ...

  •   落鹰峡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尽,千里之外的苍澜皇宫深处,另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玄武殿偏殿,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晏无师蜷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脸色在炭火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他的呼吸很轻,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器。殿内除了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一片死寂。

      七皇子谢相知离宫前往落鹰峡,已近两日。这两日,晏无师殿内的看守似乎松懈了些许——至少,表面如此。那位总是沉默立在阴影里的侍卫首领不在,换班的侍卫虽然依旧严密,但眼神里少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审视。

      晏无师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正旦大朝那日,谢相知带着他出席,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与展示。他被层层包裹,安置在皇子席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件精美的战利品。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重重人影,他看到了苍澜帝冷漠的侧脸,看到了杜衡大人苍老而焦虑的面容,看到了对方一次次欲言又止、最终黯淡下去的眼神。

      他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宴席间的“偶遇”和“流言”,他虽未亲耳听闻,但从殿内宫人偶尔交换的眼神、从这几日越发苦涩的汤药、从谢相知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中,他已能拼凑出大概。

      杜衡大人要无功而返了。而他,晏无师,将被永远囚禁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以“病重”之名。

      绝望像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就在这绝望的深处,一丝微弱的火苗却挣扎着燃起——那是谢相知在正旦宴前,亲手替他整理衣襟时,别在他腰间的那柄镶宝石的短匕。

      “今日人多眼杂,带着防身。”谢相知当时语气平淡,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腰侧,带着一丝冰凉。

      那匕首小巧精致,更像是装饰品。但晏无师知道,谢相知贴身之物,绝不会仅仅是装饰。他曾见过谢相知用类似的匕首,轻易削断过铜灯盏。

      这匕首,或许是监视,是枷锁,但在此刻的晏无师眼中,却成了唯一的“钥匙”。

      谢相知离宫后第二日黄昏,晏无师“病情”似乎又有反复,咳得撕心裂肺。御医匆匆赶来,把脉开方,留下更重的安神药剂。他顺从地喝下,在宫人离开后,却将大半含在舌下,趁无人时吐在了枕畔暗处。

      药力仍有一部分起了作用,带来沉重的困意和肢体的绵软。但他强撑着,睁大眼睛,盯着殿顶的藻井,默默计算着时间。

      深夜,万籁俱寂。轮值的侍卫交接的细微声响过去后,殿外恢复了寂静。

      晏无师悄悄从榻上坐起,动作轻缓得如同猫儿。锦被滑落,他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首先摸向腰间——那柄短匕果然还在。谢相知似乎笃定他不敢、也无法使用它,并未收回。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殿外的动静。只有风声穿过廊庑的呜咽。

      指尖触到冰凉的匕首鞘,上面繁复的花纹硌着皮肤。他轻轻将匕首抽出,刃身在昏暗的夜色里流泻出一线微芒,锐利无比。

      他蹑足走到内殿通往偏厅的门边。门从外面上了一道轻锁,并非坚固的铜锁,更像是为了限制他行动而设的简易机关。他蹲下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雪光,仔细打量锁孔。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知道,一旦失败,等待他的绝不会只是更严密的看守。谢相知的手段,他连想象都需要勇气。

      冰凉的匕首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锁孔。他不懂□□,全凭一股孤注一掷的蛮劲和匕首的锋利。细微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中放大,每一次声响都让他汗毛倒竖。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变得粘稠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手臂酸麻,几乎要放弃时——

      “咔哒”一声轻响。

      锁簧弹开了。

      晏无师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等了足足十几个心跳的时间,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成功了?

      狂喜混着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轻轻、轻轻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侧身挤了出去。

      偏殿外连着一条狭窄的甬道,通往一处废弃的小院,那里有扇常年虚掩、通往宫廷边缘杂役区域的角门。这是他曾经在一次极偶然的“放风”中,偷偷观察到的。角门外,是错综复杂的巷道,若能避开巡逻禁军,或许……或许能设法联系到宫外尚未完全离开的溯零使团残余人员,或者,去找那个人……

      国师,沉舟侧。

      这个念头如同鬼火,在他心底闪烁。沉舟侧是苍澜帝亲信,地位超然,深不可测。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对谢相知并无太多好感,偶尔看向谢相知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晏无师曾在大朝和宫宴上远远见过他几次,那人周身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仿佛游离于这宫廷斗争之外。

      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晏无师已别无选择。整个苍澜宫廷,除了杜衡大人(如今已指望不上),他竟想不出第二个可能对他有一丝善意、或至少愿意利用他与谢相知制衡的人。沉舟侧,是渺茫希望中最不可捉摸,却也可能是唯一的那一个。

      他知道国师殿的大致方位,在皇宫西北角,靠近观星台,相对僻静。

      寒风如刀,刮过他单薄的衣衫。赤足踩在积雪初融的石板上,刺骨的冰冷直冲头顶,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他像一道飘忽的影子,凭借着对皇宫部分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黑暗的恐惧催生出的敏捷,在宫墙阴影、枯树假山间快速穿梭。

      好几次,远处传来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他立刻蜷缩进最黑暗的角落,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或山石上,连牙齿都在打颤,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跌跌撞撞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一座高耸的观星台黑影矗立在夜空下。观星台旁,一座殿宇灯火熹微,在深夜里显得格外静谧,也格外诡异。

      那就是国师殿。

      晏无师喘息着,肺部因为寒冷和奔跑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匕首,刃芒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幽幽发亮。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和“凭证”。

      他咬紧牙关,正准备一鼓作气冲过最后这片开阔地,直奔国师殿门——

      “这么晚了,世子不在玄武殿将养,赤足散发,持利器夜行,是想去哪?”

      一道清冷平静,却仿佛淬了冰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晏无师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他像生了锈的木偶,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谢相知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墨狐大氅上似乎还沾染着未散的夜露与……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他静静立在那里,面容在阴影和远处微光交错下,半明半暗,俊美得如同谪仙,眼神却幽深如古井寒潭,不起一丝波澜。

      他回来了。而且,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渺茫希望的最后一刻。

      晏无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碎。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脱手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

      谢相知的目光,缓缓掠过他苍白惊恐的脸,落在他冻得发青的赤足上,又移到地上那柄熟悉的匕首上,最后,定格在他身后国师殿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了然与……冰冷的失望。

      “看来,本王给你的‘防身之物’,你倒是用得别出心裁。”谢相知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缓步走上前,靴子踩在雪水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晏无师的心脏上。

      “我……”晏无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我只是……只是想……”

      “想去找国师?”谢相知替他说完,已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匕首。他用指尖轻轻拭去匕首上沾的雪泥,动作优雅,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你觉得,沉舟侧会帮你?帮你对抗本王?还是帮你……逃回溯零?”

      晏无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谢相知直起身,将匕首收回自己袖中,然后,目光重新落回晏无师脸上,那平静之下,终于开始翻涌起令人胆寒的暗流。

      “本王以为,经过这些时日,你该学乖了。”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却没有半分温度,“看来,是本王太纵容你了。纵容到……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也忘了忤逆本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抬手,随意地摆了摆。

      黑暗中,立刻闪出两名如同鬼魅般的侍卫,无声无息。

      “带世子回去。”谢相知吩咐,语气淡漠得像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既然腿脚如此不安分,总想着去不该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晏无师那双冻得通红的赤足上,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残酷的冰冷。

      “……那以后,就不必再用它走路了。”

      晏无师瞳孔骤缩,尚未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就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他想挣扎,想尖叫,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有无边的寒意从四肢百骸弥漫开,冻结了所有反抗的意念。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离开那片开阔地,离开近在咫尺的国师殿,重新没入宫廷深沉的黑暗。

      回到玄武殿偏殿,炭火依旧烧着,却再也暖不了分毫。

      他被扔在冰冷的地面上。谢相知缓步跟入,屏退了所有宫人侍卫,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门,在身后沉沉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希望。

      谢相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薄如蝉翼、寒光凛冽的小刀。

      “本王教过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碰。”他蹲下身,冰凉的刀背轻轻拍了拍晏无师惨白的面颊,“更不要……痴心妄想。”

      话音落下,刀光一闪——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划破了玄武殿死寂的夜空!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恐惧与绝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扼住喉咙般戛然而止,只剩下破碎的、嗬嗬的抽气声。

      殿外,寒风呼啸得更猛了,卷着雪沫,扑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拍打。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缓缓弥漫开来,与炭火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而令人作呕的味道。

      谢相知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手指和那柄薄刃小刀。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餍足的、黑暗的平静。

      地上,晏无师蜷缩成一团,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地痉挛,脸色白得透明,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与身下迅速洇开的暗红色血迹混在一起。他的脚踝处,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外翻,筋腱已断。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却偏偏无法昏厥,只能清晰地感受着那被彻底剥夺了某种可能性的、彻底的毁灭。

      “好好养着。”谢相知擦净手,将染血的手帕随意丢在地上,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漫不经心的淡漠,“御医会来给你诊治。以后,就安心待在殿里吧。哪里……都不必再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团颤抖的、破碎的身影,转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令人窒息的血腥。

      门外,夜色如墨,星月无光。

      谢相知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某种翻腾的情绪也一并冷却。他抬起手,袖中那柄晏无师偷走的镶宝石短匕滑入掌心,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宝石。

      “终究……还是学不乖。”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随即五指收拢,将匕首紧紧攥住,骨节泛白。

      远处宫墙之上,更鼓声沉闷地响起,一声,又一声,敲碎了这漫长而血腥的夜晚。

      而殿内,那微弱的、痛苦的抽气声,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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