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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荆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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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无师在第三日黄昏醒来。
意识如沉溺者浮出漆黑水面,最先感知到的是痛——并非尖锐的割裂感,而是一种沉钝的、浸透骨髓的湮灭。双脚踝处尤甚,那里传来空洞的麻木与细密的刺痛交织,像是灵魂某处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徒留血肉模糊的边界。
他缓慢地睁开眼,视线在绣着繁复云纹的帐顶徘徊良久,才确认自己仍困在玄武殿这方囚笼里。空气里药气浓重,混着一缕奇特的清苦草木香,却盖不住丝丝缕缕早已渗入梁木深处的铁锈味。
他侧过头。
窗前立着个陌生宫女,正背对着他侍弄案几上的一只白瓷瓶。她身姿纤细,衣着比寻常宫人素雅,梳着简单的双鬟髻。此刻她正将几支深红色的花枝插入瓶中,动作轻柔如对待易碎的梦。
吸引晏无师目光的,是窗外庭院角落——那原本只有枯石与残雪的萧瑟处,竟凭空多了一丛墨绿色的灌木,枝头顶着几朵将开未开的深红花朵。隆冬时节,这抹颜色红得近乎诡异,像凝固的血,又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余烬。
“你醒了。”宫女闻声回头,一张清秀却过分平静的脸,眼神古井无波。她放下花枝走近,声音平淡:“奴婢折枝,奉殿下之命,侍候世子起居。您已昏睡三日。”
奉殿下之命。晏无师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
折枝端来药碗。汤药乌黑,气味辛烈。他顺从地吞咽,任由苦涩在舌尖蔓延成一片荒原。
“窗外的花……”他声音沙哑。
“是殿下前日命人移来的寒地玫瑰。”折枝答得一丝不苟,“殿下说,殿中太素,需添些颜色。”
添些颜色。晏无师盯着窗外那丛不合时宜的红,只觉得那颜色像针,细细密密扎进眼底。
接下来的日子,这丛玫瑰成了他囚笼里唯一变动着的风景。折枝每日悉心照料,修剪培土,寒夜覆纱。她话极少,动作精准如量过,伺候得周到却无半分热气。
晏无师的脚踝每日换药。御医手法精熟,针药并用,说是“通络活血”。但他知道,有些断裂永不可续。每当瞥见纱布下狰狞的缝合痕迹,他都闭眼将翻涌的恶心咽回喉咙深处。
他开始长久地凝视那丛玫瑰。它倔强地活着,在严寒里缓慢舒展。
一日雪后,那几朵花终于开了。
花瓣是沉郁的深红,近乎紫黑,层层叠叠如凝固的夜色。更奇的是质地——不像寻常花朵娇嫩,反而有种坚韧的皮质感,脉络异常清晰深刻。
晏无师让折枝开窗。
寒风涌入,带来一种奇异的香:清冷,微苦,隐约夹杂着药草、旧墨、冷铁,以及一丝遥远如尘埃的、难以名状的气息。
他目光锁住最近那朵花。冬阳斜照,穿透厚重花瓣,映出内里细密的肌理。忽然,他呼吸一滞。
在花瓣靠近花心处,那些纵横交错的脉络间,竟隐约构成某种纹路——极其细微,若隐若现,却莫名眼熟。
像是指尖皮肤上,那些独一无二的、盘旋的……
指纹。
冰刃般的寒意猝然贯穿脊椎。
“折枝,”他声音发紧,“你看这花瓣……可觉特别?”
折枝俯身细看,侧脸在光里平静无波:“脉络较深,许是品种特异。”她抬眼,目光澄澈,“世子觉得有何不妥?”
晏无师没答。不妥?这整丛玫瑰的存在,从头至尾都透着精心计算下的“不妥”。他让折枝剪下那朵花,置于枕边。
日夜相对,他看得愈发清楚。那些纹路并非每片花瓣都有,也不完整,但在某些光线下,确确实实浮现出指纹般的局部痕迹——细密的箕形纹,短促的弓形线,某个锐利的三角交汇点……
不是幻觉。
他想起落鹰峡的鲜血,想起杜衡绝望的泪,想起那些永远倒在归途上的面孔。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攫住他:这些纹路,会不会是……
殿门在此时无声滑开。
玄色衣角拂过门槛,谢相知走了进来。他肩头还沾着未化的细雪,面色在殿内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眼间却依旧是那种疏离的倦怠。
“听闻你醒了。”他声音温和,目光扫过晏无师苍白的脸,落在枕边那朵深红玫瑰上,停顿了一瞬,“精神可好些?”
晏无师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
谢相知径自走到床边,伸手——却不是探他额头,而是拈起了那朵玫瑰。修长手指轻抚过花瓣,动作近乎温柔。
“这花开得不错。”他端详着,像是在鉴赏一件艺术品,“费了些功夫才从北地带回,能在这般严寒里绽放,也算不负苦心。”
晏无师盯着他抚过花瓣的指尖,那些细微的纹路在他指腹下若隐若现。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双手曾经如何执笔批阅文书,如何持杯慢饮,又如何……握着利刃,斩断筋骨。
“殿下……”他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如裂帛,“为何……要种这玫瑰?”
谢相知抬眼看他,眸色深沉如夜潭:“不喜欢吗?”他微微偏头,似有些不解,“朕记得,溯零王室徽记上,便有蔷薇纹章。这寒地玫瑰虽不及南国蔷薇娇艳,但胜在坚韧耐寒,倒有几分像你。”
他俯身,将玫瑰轻轻放回枕边,气息拂过晏无师耳际:“好好养着。等春来,朕再为你移几株好的。”
那语气温和得像在说情话。
晏无师浑身冰凉。他看着谢相知直起身,玄色衣袖滑过床沿,那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暗纹,在光下流转如波。
“折枝照料得可还尽心?”谢相知转向静立一旁的宫女。
“回殿下,奴婢谨遵吩咐。”
“嗯。”谢相知颔首,目光又落回晏无师脸上,停留片刻,“脸色还是太差。明日让御医换方子。”
他说完便转身,朝殿门走去。行至门边,忽又顿住,侧首回望。
暮色从窗外涌入,将他半身笼在阴影里。他看向那丛窗外的玫瑰,深红花朵在苍白天光下如凝结的血珠。
“这花开得不易。”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每一条脉络,都需费心勾勒。每一点颜色,都需反复浸染。”
他转回头,目光穿过昏暗,精准地落在晏无师眼中。
“所以,要好好看顾。”
殿门无声合拢。
晏无师僵在榻上,良久,才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碰触枕边那朵玫瑰。花瓣冰凉,脉络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他闭上眼。
那些纹路——细密的箕形,短促的弓形,锐利的三角——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与记忆深处某些面孔重叠:杜衡布满岁月沟壑的指节,副使修长文弱的手指,年轻护卫虎口粗糙的厚茧,还有……那个扑向刀锋的少年,指尖尚带着未干的墨迹。
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窗外,暮色彻底吞没了庭院。那丛玫瑰在渐浓的黑暗里,红得愈发深沉,红得像无数双无声注视的眼睛,红得像一场永不终结的、鲜血浇灌的盛放。
折枝悄步上前,欲点燃烛火。
“不必。”晏无师开口,声音嘶哑,“让我……再看看这花。”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看那深红轮廓渐渐模糊成一片氤氲的血色。寒气裹挟着那奇异的冷香渗入肌骨——药草,旧墨,冷铁,尘埃,还有……无数消逝在归途上的气息,此刻都凝结在这诡艳的花朵里,日夜绽放。
而谢相知指尖抚过花瓣的触感,如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那是一种温柔的、不容拒绝的宣告:
你看,所有你想记住的,所有你想挽回的,所有你为之挣扎哭泣的——
都在这里了。
永远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