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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师 ...

  •   那夜之后,晏无师的世界被彻底分割。

      一半是现实:汤药的苦涩、脚踝处永不消散的钝痛、折枝无声来去的身影、窗外日复一日妖异绽放的深红玫瑰。另一半是梦魇:凛冽峡谷的箭矢破空声、刀刃入肉的闷响、少年仆倒时衣袍扬起的弧度,以及……那些若隐若现、盘旋在花瓣脉络间的指纹印记。

      他不再追问折枝任何关于花的问题。每日只是沉默地接受一切,喝药,进食,望着窗外。有时目光空洞,有时却又锐利得吓人,仿佛要穿透花瓣,将那些纹路一寸寸镌刻进灵魂深处。

      谢相知再未亲至偏殿。但他的存在无处不在——通过每日御医请脉时恭敬提及的“殿下关切”,通过折枝偶尔转述的“殿下吩咐”,更通过那丛日渐繁茂、在寒冬里诡异盛放的玫瑰。

      花开到第七日时,晏无师第一次试图挪动身体。

      那是个无风的午后,阳光惨淡。折枝去御药房取新配的药膏,殿内一时寂静。晏无师盯着自己盖在锦被下的双腿,良久,缓缓伸出手,抓住床沿。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屏住呼吸,试图将左腿挪离床榻一寸。仅仅是这个念头,就令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无数细针同时扎进骨髓。他闷哼一声,手臂剧烈颤抖,却连让脚趾动一下都做不到。

      那不是无力,而是彻底的“断绝”。仿佛那部分躯体已经死去,只是尚未腐坏地连在他身上。

      他颓然松手,瘫回枕间,胸口剧烈起伏。视线因疼痛和绝望而模糊,却死死盯着帐顶。窗外,一朵玫瑰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深红花瓣在光里泛着幽暗的釉色。

      殿门轻响,折枝回来了。她瞥见晏无师额头的汗和泛红的眼角,脚步微顿,随即如常走近,将药膏置于案上,拧了温帕替他拭汗。

      “世子何必勉强。”她声音平静,动作轻柔,“御医说,经脉初断,宜静养。”

      晏无师闭上眼,不答。帕子温热的触感划过额头,竟让他一阵反胃。

      静养。像一株被斩断根脉的植物,在精心灌溉的毒液里,无知无觉地“活着”。

      又过了三日,玫瑰开始凋谢。

      最先凋零的是最早盛开的那几朵。深红花瓣从边缘开始卷曲、发黑,却并未飘落,而是以一种顽固的姿态枯萎在枝头,质地变得如薄脆的旧羊皮纸,脉络愈发凸现清晰。

      晏无师让折枝将凋谢的花剪下,与之前那朵并排放在枕边。

      一盛一衰,并列眼前。

      鲜活的那朵依旧色泽沉郁,枯萎的那朵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纹理——那些疑似指纹的脉络,在失去水分后,反而更加分明地凸显出来。他甚至能辨认出某个纹路中心细小的伤疤痕迹,与记忆里杜衡右手食指上那道陈年刀疤的形状,隐隐重合。

      寒意如毒蛇,啮咬心脏。

      这夜他发起了低烧。梦境混乱不堪,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在暗红雾气里沉浮,每一张脸的指尖都延伸出细长的血线,缠绕上他的脖颈、手腕、脚踝。他挣扎着惊醒,喉间嗬嗬作响,冷汗浸透中衣。

      折枝闻声进来,点亮烛火。昏黄光晕里,她看见晏无师死死盯着枕边那两朵玫瑰,眼神狂乱而清醒。

      “他……”晏无师声音嘶哑破碎,“是不是……都记得?”

      折枝静立片刻,答非所问:“殿下说,世子需静心。思虑过甚,于康复无益。”

      “康复?”晏无师低低笑起来,笑声在空荡殿宇里回荡,凄厉如夜枭,“我现在……还算是个‘人’么?”

      折枝沉默地换了被汗浸湿的枕褥,又端来安神汤。晏无师挥手打翻,瓷碗碎裂在地,汤药泼溅,沾染上枯萎的花瓣。

      “滚。”他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折枝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神色未变,只安静蹲身收拾。碎片刮过她的指尖,渗出一点血珠。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笑意的叹息。

      “怎么发这样大脾气。”

      谢相知披着墨狐氅衣,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他目光扫过地上碎片和枯萎的花,最后落在晏无师苍白汗湿的脸上,眉梢微挑。

      折枝立刻躬身退至一旁。

      谢相知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狐氅边缘柔软的毛发扫过晏无师的手背,带来一阵冰冷的触感。

      “御医说你夜不安枕。”他伸手,指尖拂开晏无师额前汗湿的发,动作轻柔如对待珍品,“是做噩梦了?”

      晏无师浑身僵硬,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烛光在谢相知眼底跳跃,映出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

      “梦见……很多人。”晏无师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哦?”谢相知指尖一顿,随即滑到他脸颊,拇指轻轻摩挲过颧骨,“都梦见谁了?”

      晏无师不答,目光移向枕边枯萎的花。

      谢相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花开花谢,本是常理。”他拈起那朵枯萎的玫瑰,在指尖转了转,“倒是这枯了的样子,别有一番味道。”

      他将花凑到鼻端,闭目轻嗅。

      晏无师死死盯着他。

      “知道本王为何喜欢玫瑰么?”谢相知忽然问,睁开眼,眸色幽深,“不是因为它的香,也不是因为它的艳。”

      他将枯花放回枕边,与那朵尚鲜活的并排。

      “是因为它带刺。”他缓缓说,目光落在晏无师脸上,“美则美矣,却不容人轻易攀折。折它的人,总要付出点代价。”

      他伸手,握住晏无师的手腕。那手腕细瘦伶仃,腕骨突出。

      “就像你。”谢相知指尖抚过晏无师腕内侧淡青的血管,动作慢条斯理,“总想着去够不该够的东西,去碰不该碰的人。”

      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不容挣脱。

      “所以,本王得帮你把刺拔了。”谢相知微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把会伤人的、会乱跑的刺,一根一根,都拔干净。”

      晏无师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花,”谢相知松开他,转而指向窗外那丛玫瑰,“是本王送你的礼物。你要好好看着,记住它们每一朵是怎么开的,又是怎么谢的。”

      他俯身,气息拂在晏无师耳畔,声音轻如情人私语:

      “就像记住那些人一样。”

      晏无师闭上眼,睫毛剧烈颤动。

      谢相知直起身,对折枝淡淡吩咐:“收拾干净。明日让御医加重安神的分量。”

      “是。”

      他最后看了晏无师一眼,转身离去。玄色氅衣扫过门槛,消失在浓稠夜色里。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和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折枝默默收拾完碎片,重新点了安神香。清苦的烟气袅袅升起,与空气中残留的、玫瑰枯萎后愈发浓烈的奇异冷香交织。

      晏无师睁开眼,盯着枕边两朵玫瑰。

      一朵正在死去。一朵尚在盛放。

      而窗外那丛墨绿的枝叶间,新的花苞已悄然鼓胀,在凛冽寒风里,孕育着下一轮深红如血的绽放。

      他忽然伸手,抓住那朵枯萎的花,五指收拢。

      干枯花瓣在掌心碎裂,发出细微的脆响。那些凸起的脉络硌着皮肤,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注视。

      折枝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沉默地垂下眼帘。

      晏无师松开手,碎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散在锦被上,如暗红的灰烬。

      他望向窗外,月光正冷冷照在那些新生的花苞上。

      这一夜还很漫长。

      而玫瑰,永远会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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