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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枯 ...

  •   杜衡病逝的消息,是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清晨传来的。

      折枝照例推开殿门时,外面正下着细雪。她手中托盘上的汤药热气袅袅,却在看到殿内情景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晏无师坐在床上。

      不是躺着,而是坐着。他背倚着厚重的锦缎靠枕,身上盖着墨绿色的绒毯,双手安静地交叠在毯子上,手指苍白得几乎透明。窗外雪光映在他脸上,让那张本就消瘦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脆弱的瓷白。

      他正在看枕边的花。

      那对并蒂玫瑰已经枯萎了。深紫红色的花瓣彻底失去了水分,卷曲成焦黑的薄片,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绽放时的形态。花瓣上的纹路此刻如浮雕般凸起,在惨白晨光下,每一道指纹的细枝末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而旁边,一朵新的玫瑰正在盛开。

      这朵花是纯黑色的。

      不是深红近黑,而是真正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墨黑。花瓣厚重如绒,边缘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在雪光的映衬下,那黑色浓稠得像是能吸收所有光线。更诡异的是,这朵花没有香气。一丝一毫都没有。它静静开在那里,像一截烧焦的枯枝上凝固的火焰,美丽而沉寂。

      折枝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垂首低语:“世子,该用药了。”

      晏无师没有动。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花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杜相……走了?”

      折枝沉默了一瞬:“是。今晨快马传回的消息。溯零国使团昨夜抵京,杜相……未及入城便已气绝。说是旧疾复发,加上路途劳顿,风寒入体。”

      旧疾复发。路途劳顿。风寒入体。

      多么妥帖的理由。多么圆满的结局。

      晏无师轻轻笑了,笑声干涩,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朵黑色玫瑰上方,却终究没有触碰。

      “这花,”他说,“是何时开的?”

      “昨夜子时。”折枝回答,“奴婢守夜时,见花苞突然绽开。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就像有些人,悄然逝去。

      晏无师收回手,转而端起药碗。汤药已微温,他一口饮尽,苦涩在舌根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片更深的、荒芜的凉意。

      “殿下那边……”他顿了顿,“有什么吩咐?”

      “殿下辰时已出宫,亲往驿馆吊唁。”折枝的声音平稳无波,“临行前吩咐,世子今日需静养,不必理会外间诸事。”

      亲往吊唁。

      晏无师几乎能想象那个画面——谢相知一身素服,面容肃穆,在杜衡灵前执礼如仪,言语恳切,眼神悲悯。所有人都将赞颂七皇子仁厚,体恤属国老臣,彰显天朝风范。

      而无人知晓,那双手,曾如何将这位老臣最后的希望碾碎成尘。

      他闭上眼,又睁开:“还有呢?”

      折枝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瓶,瓶身剔透,隐约可见内里几颗朱红色的药丸。

      “殿下说,世子近来心绪不宁,夜梦频仍,特赐‘安魂丹’三粒。”她将玉瓶轻轻放在小几上,“每三日一服,温水送下,可宁神定志,助益安眠。”

      安魂丹。

      晏无师盯着那玉瓶。瓶身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内里的药丸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滴。

      “放下吧。”他说。

      折枝依言放下,又为他整理好被角,这才躬身退下。殿门合拢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动了那朵黑色玫瑰的花瓣。

      墨黑的花瓣纹丝不动,仿佛不是植物,而是某种金属或玉石雕琢而成的工艺品。

      晏无师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将庭院覆上一层素白。那丛玫瑰在雪中静立,墨绿的枝叶托着几朵尚未开放的花苞,在纯白背景下,绿得诡异,红得刺眼。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他还在溯零,还是个不必忧虑明日的世子。杜衡大人时任太傅,冬日授课时,总会在暖阁里备一壶热茶,茶香袅袅,混着书卷的墨香。老人会指着窗外的雪,讲《诗经》里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问:“太傅,为何去时是春,来时是冬?”

      杜衡抚须微笑:“因为世事变迁,光阴流转。离去时还是少年意气,归来时或许已鬓发苍苍。但无论去时来时的景致如何,心有所系,便总有归途。”

      心有所系,便总有归途。

      晏无师的手轻轻攥紧了绒毯。

      而今,雪还是那场雪,人却已不在。归途……也早已被鲜血浸透,被风雪掩埋,被他窗前这些妖异绽放的玫瑰,永远封存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殿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折枝那种轻悄的步履,而是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靴底踏过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殿门外。

      晏无师的心跳漏了一拍。

      门被推开。

      谢相知走了进来。

      他果然穿着一身素白,外罩银狐裘氅,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整个人清冷如雪中修竹。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走进殿内时,带进一阵凛冽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走近,而是站在门边,目光扫过殿内。先落在晏无师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枕边那些花——枯萎的并蒂玫瑰,与那朵盛开的黑色花朵。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杜相走了。”谢相知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本王亲自验看过,确是旧疾发作,回天乏术。已命人妥善装殓,不日将遣使护送灵柩归国。”

      他缓步走近,狐裘下摆扫过地面,无声无息。在床前三步处停下,微微俯身,仔细端详晏无师的面容。

      “你脸色不好。”谢相知说,伸手探向晏无师的额头。

      指尖冰凉,触到皮肤的瞬间,晏无师不由自主地一颤。

      谢相知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而是顺着额角滑下,抚过他的脸颊,最后停在下颌处,轻轻抬起他的脸。

      “在难过?”谢相知问,眸色深沉,“为杜衡?”

      晏无师与他对视,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难过是对的。”谢相知松开手,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雪和玫瑰,“忠臣逝去,故人凋零,本就是世间最令人扼腕之事。”

      他的背影在雪光里显得单薄而孤寂,素白的衣袍几乎与窗外雪景融为一体。

      “杜相临去前,可有什么话?”晏无师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谢相知静立片刻,缓缓转身。

      “有。”他说,“他拉着本王的手,说了两个字。”

      晏无师的心提了起来。

      “他说……”谢相知顿了顿,眼神复杂,“‘无师’。”

      殿内陷入死寂。

      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雪花簌簌落下的轻响。

      晏无师僵在床上,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谢相知,想从那张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就这两个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就这两个字。”谢相知颔首,走回床前,在床沿坐下,“说完便咽了气。手还紧紧握着,费了些力气才掰开。”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晏无师面前。

      那是一枚玉佩。

      青玉质地,雕着溯零王室独有的缠枝莲纹,边缘已有磨损,系绳陈旧。玉佩正中,刻着一个细小的“晏”字。

      晏无师认得这块玉佩。那是他七岁生辰时,杜衡所赠。老人亲手为他系在腰间,说:“玉有五德,君子比德于玉。望世子温润而坚,仁而不弱。”

      他离开溯零那日,将玉佩留在寝殿,未带在身边。

      而今,它出现在了谢相知手中。

      “杜相一直贴身戴着。”谢相知轻声说,“握在手里,捂在胸口,到死都没有松开。”

      他将玉佩放在晏无师掌心。

      玉是温的。仿佛还残留着老人最后的体温。

      晏无师的手指颤抖着收拢,将玉佩紧紧攥住。玉石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有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他……”晏无师的声音破碎不堪,“他恨我吗?”

      谢相知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杜相临终前,眼神很平静。没有恨,没有怨,只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只有遗憾。”谢相知最终说,“遗憾不能再多护你一程,遗憾不能亲眼见你归国,遗憾……这世间的风雪,终究太冷,而他这把老骨头,再也生不起火来为你取暖了。”

      晏无师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不是号啕大哭,只是静静的流泪,仿佛所有的悲痛都已沉淀到骨髓深处,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出。

      谢相知没有劝慰,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窗外飘雪。

      良久,晏无师睁开眼,眼眶通红,眼神却异常清明。

      “殿下今日来,”他哑声说,“不只是为了送玉佩吧?”

      谢相知转过头,与他对视。

      “聪明。”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本王确实还有一事。”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物。

      是一个小小的锦囊,靛蓝色,绣着银线云纹。锦囊口用金线束紧,看起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杜相还留下了一样东西。”谢相知将锦囊放在晏无师手中,“贴身收藏,缝在内衣夹层里。验尸时才发现。”

      晏无师盯着锦囊,没有立刻打开。

      “不看看是什么?”谢相知问。

      晏无师的手指抚过锦囊表面。布料细腻,刺绣精致,是溯零宫廷御用的云锦。

      他解开金线,打开锦囊。

      里面是一缕头发。

      花白的、稀疏的头发,用一根红绳仔细系着。发丝已失去光泽,干枯脆弱,却梳理得整齐。

      晏无师认得这头发。

      杜衡晚年脱发严重,每日晨起梳头,都会掉落许多。宫人会仔细收集,每月初一焚化。老人曾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虽已脱落,亦当妥善处置,方不负此生。”

      而这缕头发,显然是他自己留下的。

      锦囊底部,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纸质泛黄,边缘已有磨损,显然被反复展开又折起过许多次。

      晏无师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分多次写就的:

      “无师吾儿,归途虽远,心灯不灭。”

      字迹苍劲,是杜衡的手书。墨色从浓黑到浅灰,最后一笔几乎淡得看不见,仿佛书写之人已力竭。

      晏无师盯着那行字,许久,许久。

      然后他将纸条仔细折好,连同那缕头发,重新放回锦囊,紧紧攥在手心。

      锦囊贴在掌心,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杜相苦心。”谢相知轻声说,“至死不忘。”

      晏无师抬起眼,看向谢相知:“殿下为何……要将这些给我?”

      谢相知与他对视,眸色深沉如夜。

      “因为本王想让你记住。”他缓缓说,一字一句,“记住有人曾为你如此付出,记住有人至死不忘你,记住这世间,除了囚笼和痛苦,还有这样一份心意。”

      他伸手,指尖拂过晏无师眼角的泪痕。

      “痛苦会让人沉沦。”谢相知说,“但记忆……会让人活着。”

      他站起身,墨狐裘氅在身后垂下,在雪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

      “好好收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锦囊,“这是杜相,留给你最后的火种。”

      说完,他转身离去。

      殿门开合,带进一阵风雪,又很快沉寂。

      晏无师独自坐在床上,掌心紧紧攥着锦囊和玉佩。玉石的冰凉与布料的柔软交织在一起,传递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温度。

      他看向枕边。

      枯萎的并蒂玫瑰。盛开的黑色花朵。

      生与死,荣与枯,记忆与遗忘,温暖与冰冷……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在这方小小的床头,沉默地陈列。

      窗外,雪还在下。

      那丛玫瑰在雪中静立,墨绿枝叶托着深红花苞,在纯白的世界里,红得刺眼,绿得诡异。

      而更远处,宫墙之外,驿馆之中,一口灵柩静置,里面躺着一位再也无法归乡的老人。

      晏无师闭上眼,将锦囊和玉佩紧紧贴在胸口。

      掌心传来的温度,不知是玉的凉,还是布的暖,亦或是……某种早已熄灭、却又在灰烬深处,隐隐闪烁的余温。

      这一夜,雪落无声。

      而某些东西,在寂静中,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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