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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罚 ...

  •   天光刺破云层时,谢相知是被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冻醒的。

      头痛欲裂,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背靠着西殿冰冷的廊柱,坐在石阶上,身上还是昨夜那件半湿的墨绒常服,衣摆处结了冰。口腔里有血腥味,脸颊一侧钝痛。

      他抬手碰了碰嘴角——破了。

      记忆是断裂的。他只记得昨夜宴会,几个兄长轮番敬酒,酒很烈。后来……后来他好像独自离开了。再后来……

      西殿的暖阁。晃动的烛光。还有一个人。

      是谁?

      他皱紧眉,试图拼凑记忆的碎片,却只抓到了几个模糊的画面:一双带着怒意的眼睛,一个响亮的耳光,还有……风雪中倔强的背影。

      谁打了他?为什么?

      谢相知撑着冰冷的石阶想要起身,双腿却麻木得不听使唤。他缓了缓,目光随意地扫过身侧——

      然后,他怔住了。

      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另一根廊柱下,蜷缩着一个少年。

      那人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胡乱裹着件不厚的深色披风,整个人缩得很紧,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都落满了霜雪,嘴唇却是病态的红,干裂起皮。他睡着了,或者说,是昏迷了。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皱着,呼吸声又轻又急。

      这是……那个溯零质子?叫晏什么来着?

      谢相知眯起眼,努力回忆。对了,晏无师。父王让他“照看”的那个质子。

      他怎么睡在这里?还这副样子?

      谢相知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他自己的西殿暖阁外,但暖阁的门紧闭着。他为什么会在质子居所外醒来?质子又为什么会冻僵在廊下?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冒出来:难道这质子故意陷害他?

      不是没有可能。这些战败国送来的人质,心思向来复杂。装病卖惨、制造事端,试图博取同情或制造麻烦,都是常见手段。

      谢相知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撑着廊柱,慢慢站起身。双腿的麻木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酸痛。他走到晏无师面前,垂眸打量。

      少年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的干裂不似作伪,呼吸也确实微弱。是真的很虚弱。

      但谢相知心中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他见过太多伪装,知道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对自己有多狠。

      他想确认一下。

      于是,他抬起脚,用靴尖——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居高临下的试探,碰了碰晏无师裸露在外的脚踝。

      冰冷。确实是冻僵了的冰冷。

      可就在靴尖碰触到的瞬间,昏睡中的人猛地瑟缩了一下,脚踝向内蜷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充满抗拒的呜咽。

      谢相知迅速收回了脚。

      他看着晏无师即使在昏迷中依然流露出的强烈抵触,心中那点怀疑更甚。如果真的病重昏迷,怎么会对碰触有如此敏锐的抵触反应?这更像是……某种防备和表演。

      他眼神更冷了。

      不管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这质子是真病还是装病,现在的情况是——苍澜王子殿下,浑身酒气,嘴角带伤,和病弱的质子一起冻僵在西殿门外。

      传出去,会是怎样的丑闻和风波?

      谢相知不再犹豫,转身用力拍响了紧闭的殿门。

      ---

      御医诊治完毕,战战兢兢退出西殿时,脸色比床上的病人还要白。

      谢相知站在外间,听着内室传来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脸色阴沉。御医的诊断很明确:寒气侵体,高热惊厥,肺脉受损,病势凶险,须得精心调养。

      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可谢相知心中那点疑虑,并未因此完全消散。病是真的,但病的起因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质子宁愿冻死在外面也不回屋?

      他被侍从引到父王的书房时,已经大致整理好了说辞——无论真相如何,都必须有一个能摆上台面的“真相”。

      书房里,谢渊背对着门,看着窗外。

      “儿臣参见父王。”谢相知跪下行礼。

      谢渊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问:“他怎么样了?”

      “御医说,寒气深重,恐伤及根本。”

      谢渊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谢相知从里到外剖开来看。

      “昨夜,你去了西殿。”

      “是。”

      “做了什么?”

      谢相知垂眸:“儿臣昨夜宴饮过量,神志不清,误入西殿,惊扰了质子。具体言行……已记不真切。”他顿了顿,“但儿臣醒来时,发现自己与质子皆在殿外廊下,质子已冻僵昏迷。此皆儿臣之过。”

      他说的是事实,只是隐去了那些破碎的、连他自己都拼凑不完整的记忆片段。

      “记不真切?”谢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这嘴角的伤,是如何来的?”

      谢相知抬手碰了碰嘴角的伤口,面不改色:“醉酒跌倒所伤。”

      谢渊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好一个‘醉酒跌倒’。”谢渊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那你可知,你这一‘跌倒’,跌出了多大的麻烦?”

      “儿臣知罪。”

      “知罪?”谢渊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晏无师若真有三长两短,溯零那些残部会如何?那些还在观望的小国会如何想?他们会说,苍澜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质子都容不下!我与你父……与溯零先王那点旧日情分,也会彻底断绝!”

      谢相知心中微动。父王与晏无师的父亲有旧?这他倒是第一次明确听说。

      “还有你,”谢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是王储!你的言行举止,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兄长们正愁找不到你的错处!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

      “儿臣愚昧。”

      “愚昧?”谢渊闭了闭眼,“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去西殿门外跪着。晏无师何时痊愈,你何时起身。他要喝水,你递水;要用药,你侍奉。让所有人都看着,苍澜是如何‘善待’质子,你又是如何‘诚心’请罪的。”

      “儿臣遵命。”

      “记住,”谢渊最后说,“昨夜你只是奉命前去探望,不慎醉酒失仪。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提,什么都不要认。明白吗?”

      “明白。”

      ---

      西殿门外,石板地被宫人清扫过,但依旧冰冷刺骨。

      谢相知褪去外袍,只着一身单薄的玄色深衣,直挺挺地跪在了紧闭的殿门前。他没有看周围匆匆绕行的宫人侍卫,也没有在意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只是跪着,背脊笔直,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寻常的任务。

      膝盖下的寒意一丝丝渗透上来,起初是尖锐的刺痛,然后渐渐麻木。时间缓慢流逝,日头从东移到中天,又渐渐西斜。殿内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汤药的气息从门缝里逸散出来。

      谢相知垂着眼,看着眼前石板细密的纹理。

      他在等。

      等那个人醒来,等这场“请罪”的戏码继续演下去,也等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真相。

      傍晚时分,殿内的咳嗽声似乎平缓了一些。接着,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似乎是晏无师醒了,正在询问什么。

      然后,脚步声靠近门边。

      很轻,很慢,带着病后的虚弱。

      门内的人停住了。

      隔着一道厚重的殿门,两个人,一个跪在冰天雪地中,一个站在温暖却充满药味的门后。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许久,门内传来晏无师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异常清晰平静:

      “门外……是何人?”

      谢相知抬起眼,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板,开口时,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只有公式化的恭敬:

      “苍澜王子谢相知。奉王命在此侍疾请罪。昨夜奉命探望世子,不慎醉酒失仪,惊扰世子,罪该万死。世子一日不愈,罪臣一日不敢起身。”

      门内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更久。

      久到谢相知几乎以为晏无师又昏睡过去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真切的低笑,气若游丝,却莫名地让人心头一紧。

      接着,是晏无师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平静、虚弱,却带着一种让谢相知难以捉摸的意味:

      “有劳……王子殿下。”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接受,仿佛在说:好,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仿佛昨夜可能发生过的一切激烈冲突、那个破碎的吻、那记耳光,都只是他谢相知醉酒后的一场荒诞臆想,而晏无师,不过是一个无辜被牵连、如今还要配合演这场“请罪侍疾”戏码的、冷静的旁观者。

      谢相知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不确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确定眼前门后那个人,究竟是受害者,还是……更高明的棋手。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王子跪在质子门前的孤影,拉得很长,很长。

      而隔着一道门的两个人,各自怀着无法言说的迷雾和猜疑,在这座华丽冰冷的宫殿里,继续着这场不知何时才能落幕的、充满试探与算计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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