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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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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无师这场病,拖沓了整整十二日。
谢相知在西殿外跪着的第十二个黄昏,天空飘起了细雪。
殿内传出低低的咳嗽声,比起前几日的撕心裂肺,已然平缓许多。侍从端着空药碗退出,在谢相知身边停顿。谢相知接过药碗,指尖触及碗壁余温,目光投向半掩的殿门。
“今日的药,似乎比昨日凉得快些。”他声音平稳,辨不出情绪。
殿内静默一瞬。
晏无师的声音传来,病后沙哑,却字字淬冰:“殿下跪了这些天,连对汤药冷热的知觉都迟钝了?”
“或许。”谢相知将碗递还,语气疏淡,“毕竟日日看着同一扇门,连时辰都快忘了。倒是世子,日日对着我这张脸,竟还未看腻。”
“确实腻得慌。”晏无师毫不留情,“若不是殿下非要在眼前添堵,我大约能多看几眼落雪。”
这话刻薄,侍从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谢相知却几不可察地扬了下唇角:“看来世子病势大好,都有闲心赏雪了。”
“托殿下的福。”晏无师的声音冷得像檐外霜,“若不是殿下那夜的‘关照’,我也不必困在此处,看了十二日同样的雪景。”
话题终究还是绕回那夜。
谢相知目光微凝,看向门内垂落的厚重帷幔。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压低,却清晰:“那夜……世子可还记得,我说了什么?”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也更沉。
久到谢相知几乎以为晏无师不会回应。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笑,气息微弱,却带着尖锐的嘲讽:
“醉鬼的疯言疯语,谁耐烦记着。”
“是吗?”谢相知缓缓道,语气里忽然渗出一丝古怪的、近乎引诱般的玩味,“可我倒是记得清楚……我说……”
他顿了顿,像是在舌尖仔细品味每一个字:
“我说……世子这张嘴,说话这么不饶人,这么毒……”
他的声音渐渐放低,像是毒蛇吐信,带着危险的、幽暗的试探:
“亲起来……会不会,也这么毒?”
空气骤然凝固。
殿内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谢相知几乎能想象出晏无师此刻的表情——先是惊愕,随即是暴怒,苍白的脸上会涌起羞愤的血色。
他耐心等着。
等着那扇门再次被狠狠推开,等着更激烈的言辞,或更直接的驱逐。
然而——
门内传来衣料窸窣的声响。
是起身的声音。
脚步声。
很轻,很稳,一步一步,靠近门边。
殿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
晏无师站在门口。他披着一件墨青色外袍,内里是素白寝衣,身形比前几日更显清减,下颌线条锋利如刀。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平静得近乎死寂。
细雪落在他肩头,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
他站在门槛内,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谢相知。
两人目光相撞,无声对峙。
然后,晏无师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波澜:
“殿下很好奇?”
谢相知仰头看着他,没有回答。
晏无师极轻地扯了下唇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
他向前一步,跨过门槛,走下石阶。
一步,两步。
停在谢相知面前。
近到谢相知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自己跪着的狼狈身影,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和一丝干净的、冰雪般的气息。
晏无师垂眸,目光落在谢相知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然后,他缓缓俯身。
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刻意延长某种凌迟。
“既然殿下这么想知道……”
晏无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冷得像淬了毒的薄刃。
他俯身,凑近谢相知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的耳廓,话语却字字如冰锥:
“不如……亲自尝尝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
晏无师猝然抬手,一把狠狠攥住了谢相知的下颌!
力道极大,带着不容反抗的狠劲,迫使他仰起头。
在谢相知骤然收缩的瞳孔中——
晏无师低下头,吻了上去。
不,不是吻。
是撕咬,是报复,是某种冰冷绝望的证明。
晏无师的唇很凉,带着药草的苦涩,蛮横地撬开谢相知的唇齿,长驱直入。那不是亲昵,是入侵,是标记,是带着血腥味的宣战。他一只手死死扣着谢相知的下颌,另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襟,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谢相知瞳孔骤缩,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不知谁的嘴唇被咬破了。他能感觉到晏无师身体的细微颤抖,能尝到他舌尖的冰冷和药味,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毁天灭地般的恨意。
这个“吻”持续着。
细雪落在他们交叠的肩上、发间,积了薄薄一层。
久到谢相知几乎要窒息,久到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然后,晏无师猛地松开了他。
他直起身,后退一步,抬手用袖口狠狠擦过自己的嘴唇,那动作嫌恶得像在擦拭什么污秽。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红肿带血,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可他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冷,更静,像结了万年寒冰的深渊。
他看着谢相知,看着他同样红肿带血的唇,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尝到了吗?”
晏无师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冰针钉入骨髓。
“是不是……”
他微微偏头,扯出一个冰冷而近乎残忍的弧度,
“毒得刺骨?”
谢相知跪在雪地里,仰头看着他。
唇上还残留着那冰冷、血腥、苦涩的触感。
他看着晏无师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苍白却因染血而显出一种诡异艳丽的脸。
然后,谢相知缓缓地、缓缓地,抬手用指腹擦过自己刺痛的唇角。
指尖染上鲜红。
他垂眸看了看那抹红,抬眼,迎上晏无师的目光。
眼底的情绪剧烈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某种奇异的光芒,像是雪地里燃起的、幽蓝的鬼火。
“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毒得刺骨。”
“也……”他顿了顿,舌尖舔过自己刺痛的唇角,尝到血腥,眼神幽暗地锁住晏无师,
“冷得入髓。”
晏无师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随即,那冰冷的面具上裂开缝隙,露出了底下更深的、几乎要失控的暴怒。
他猛地抬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次狠狠扇在谢相知脸上!
力道之大,让谢相知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嘴角再次破裂,鲜血飞溅。
可这一次,谢相知没有立刻转回头。
他就那样偏着头,任由鲜血从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雪地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红。
然后,他极慢地、极慢地转回头,看向晏无师。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屈辱。
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血腥味的、扭曲的笑意。
“还有呢?”他开口,声音因脸颊的疼痛而含糊,却字字清晰,
“世子就只有这点力气?”
“还是说……”他盯着晏无师的眼睛,一字一顿,带着挑衅,
“不敢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惊雷,劈开了晏无师竭力维持的冰冷表象。
他眼底的暴怒与某种被彻底激起的、玉石俱焚般的狠绝,轰然炸开!
“不敢?!”
晏无师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下一瞬,他猛地抬起脚——
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跪在地上的谢相知的肩侧,狠狠踹了过去!
不是试探,不是警告。
是结结实实的、带着所有恨意与屈辱的、凶狠的一踹!
谢相知根本来不及躲避,也或许,他根本没想躲。
那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肩胛骨下方,接近心口的位置!
“呃——!”
一声闷哼。
谢相知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阶棱角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剧痛从被踹中的地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骤然发黑,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暗红的血雾在惨白的雪地上绽开,刺目惊心。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阶边,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痉挛,手指死死抠住地面,指尖瞬间被粗糙的石板磨破。更多的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顺着下颌滴落,染红了身下的积雪。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下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鲜血涌出,在雪地上泅开一大片肮脏的、温热的红。
晏无师踹出那一脚后,自己也因反作用力踉跄后退,扶住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脸色比雪还白,唯有眼睛黑得吓人,死死地盯着地上蜷缩吐血的那个人。
他看着谢相知痛苦痉挛的模样,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染红白雪。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快意,没有怜悯,没有后悔。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仿佛他刚才踹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碍眼的、需要清除的障碍物。
他站在那里,寒风吹起他墨青色的袍角。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有些微喘,却依旧平静得可怕:
“现在……”
他顿了顿,看着谢相知咳出的又一滩鲜血,
“知道‘不敢’的后果了吗?”
谢相知蜷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咳血而微微颤抖。他艰难地抬起眼,视线模糊地看向站在廊下的晏无师。
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滴落。
他忽然,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混合着痛楚、血腥和某种近乎癫狂意味的、扭曲的笑容。
他看着晏无师,声音因内脏的疼痛和血沫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字回道:
“知……道了。”
他喘了口气,咽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眼神幽暗如深渊,紧紧锁住晏无师冰冷的脸:
“原来……世子的脚……”
他咳出一口血,继续道,
“比嘴……更毒。”
晏无师瞳孔微微一缩。
随即,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人。
“既然知道了,”他转身,声音冷得像这漫天风雪,“就记住。”
“别再问……那些愚蠢的问题。”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步一步,走回殿内。
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仿佛刚才那凶狠的一踹,对他而言,不过是掸了掸衣上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