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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尘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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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被甩上的巨响还在廊下回荡,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
晏无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唇上还残留着谢相知血的味道,混合着自己唇舌间咬破的腥甜。他抬手狠狠擦过嘴唇,却抹不掉那股灼热的、令人作呕的触感。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痛呼,没有怒骂,连咳嗽声都没有。
这反常的寂静让晏无师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试图压下那股不该有的、荒谬的担忧。
他能怎样?一个跪了十二天的人,挨了一脚又能如何?
活该。
这两个字在心底碾过,却带着细微的、令人不安的滞涩。
就在晏无师准备转身回内室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很轻,却异常清晰。
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晏无师的身体瞬间僵住。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呛咳声,混杂着某种液体喷溅的、令人牙酸的粘稠声响。
血。
晏无师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战场上,伤兵营里,他听过太多。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刚刚甩上的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谢相知倒在石阶旁。
不是蜷缩,是彻底侧倒在地。玄色衣袍凌乱地散在雪地上,肩头那一处被自己鞋底蹭上的尘印格外刺目。他的脸半埋在积雪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乌发散乱,铺了一地。
而最刺目的,是他身前那一大滩暗红色的、还在缓缓洇开的血迹。
鲜血从他身下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沿着石阶的缝隙蜿蜒流淌,在冰冷的石板上画出狰狞的图案。
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搭在雪地上,手指微微蜷着,指尖沾满了血和雪泥。另一只手压在身下,看不真切。
没有声音。
除了寒风呼啸,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就那样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破碎的人偶。
晏无师的呼吸彻底停住了。
他僵在门口,看着那滩刺目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看着谢相知身下的雪被温热的血融化成污浊的暗红色泥泞。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然后,地上的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只是一下。
谢相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瞬,随即,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晏无师的耳膜。
紧接着,谢相知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痉挛。他试图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可手臂刚刚抬起一点,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次砸进冰冷的血雪混合物里。
“咳……呃……”
更多的鲜血从他紧咬的牙关和鼻腔里涌出来,染红了苍白的脸颊和下巴。
他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沾满了血和雪泥,狼狈不堪。脸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唯有嘴唇被鲜血染得嫣红刺目。那双总是深沉锐利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的视线渐渐聚焦。
落在了站在殿门口、脸色同样苍白的晏无师身上。
四目相对。
谢相知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那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凝聚起来。
不是愤怒,不是恨意,也不是痛苦。
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孩童般的困惑。
他就那样看着晏无师,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沾满血污的嘴角。
那是一个很淡、很轻的弧度。
几乎算不上是笑。
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吼或怨毒的眼神,都更让晏无师心脏骤缩。
谢相知看着他,用那种困惑的、近乎天真的眼神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可最终,他只发出了一点模糊的气音。
然后,他眼睛一闭,头一歪,再次重重地倒回了雪地里。
这一次,彻底不动了。
只有身下的血,还在无声地、缓慢地蔓延。
晏无师站在门口,寒风灌进他单薄的寝衣,刺骨的冷。
他看着雪地里那个毫无声息的人,看着那滩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血迹,看着谢相知最后倒下去时,脸上那个近乎茫然的、极淡的弧度。
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刚才……踹了他一脚。
是,他是恨他,厌他,恨不得他从眼前消失。
可他没想过……会是这样。
会是这样毫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血流不止,生死不知。
“殿、殿下……”瘫软在旁的侍从终于找回了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王子殿下他……他……”
晏无师猛地回过神。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石阶,跪倒在谢相知身边。冰冷的雪和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摆。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手指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碰哪里?到处都是血。
他最终颤抖着,轻轻拨开谢相知脸上沾血的乱发。
触手一片冰凉。比雪还冷。
谢相知双目紧闭,脸色白得透明,嘴唇却诡异地嫣红。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晏无师的指尖停留在谢相知冰冷的脸上,停在那道自己留下的、红肿的指痕旁。
然后,他缓缓移开手,看向自己刚才踹出去的那只脚。
鞋底还沾着一点从谢相知肩头蹭下的、混合了尘土的暗色痕迹。
就是这一脚。
他垂眸,看向谢相知肩胛骨下方,接近心口的位置——那里衣料颜色明显更深,被鲜血浸透了。
他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挑衅的屈辱感驱使下,那一脚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足够将一个本就体弱、又跪了十二天的人,踹到吐血,踹到昏死过去。
够了。
晏无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去叫御医。”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快。”
侍从连滚爬爬地跑了。
晏无师依旧跪在雪地里,跪在谢相知身边,跪在那滩温热的血泊旁。
他没有动谢相知,只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墨青色外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伤口,盖在了谢相知身上。
外袍很快也被血浸透了一角。
晏无师就那样跪着,看着谢相知惨白的脸,看着雪地上刺目的红。
寒风呼啸,细雪重新开始飘落,落在谢相知的睫毛上,落在他自己的肩头,落在那滩渐渐冷却的血迹上。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
边境线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递给他一方素白的手帕。
“你的手在流血。”那个少年说,眼神干净得像雪后的天空。
当时他的手,是被兵器划伤的吗?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方手帕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的味道。
和此刻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晏无师垂下眼眸。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碰了碰谢相知冰冷的手背。
那么冷。
冷得像这永远也下不完的雪。
他缓缓收回了手,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渗血的痕迹。
御医匆忙赶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晏无师站起身,退开几步,将位置让给御医。
他背过身,不再看雪地里那个人。
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呼啸的寒风中,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石碑。
细雪落满他的肩头。
而身后,是御医焦急的低语,是侍从慌乱的脚步声,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还有那个躺在血泊里、生死未卜的人。
一场毒吻。
换来一脚。
然后是一地鲜血,两败俱伤。
只是这一次,似乎伤得……太重了些。
重到连恨,都显得苍白无力。
重到那点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荒谬的在意,终于破土而出,却是在这样鲜血淋漓的时刻。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