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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靛色余馨 ...

  •   戏内·蓝海彼岸

      很多年以后。

      湘妃竹林依旧在风中摇曳,泪痕般的斑点在岁月侵蚀下愈发深沉,像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口。

      竹林深处,轮椅碾过经年堆积的、松脆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律动。

      苏省眠推着轮椅,脚步很轻。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衣物,气质比当年更加沉静,左眼下那颗星形泪痣依旧,只是仿佛蒙上了一层时光的尘埃,不再轻易闪烁。

      轮椅上,楚梦安静地坐着。

      及腰的长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质发簪绾在脑后,露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脖颈和侧脸。他的身体被柔软的深灰色羊绒毯妥帖地覆盖着,只露出一双搭在扶手上的手。那双手曾经纤长优美,如今却消瘦得骨节分明,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以一种无力的姿态微微蜷曲着。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依旧美得惊人,却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琉璃般易碎的美。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瞳孔里映不出任何景物的倒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轮椅停在竹林边缘,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这里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任何标识。

      只有一片浩瀚的、望不到边际的蓝色花海。

      那是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

      但这里的彼岸花,不是常见的猩红如血,也不是稀有的纯白如雪,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被染成诡谲深邃的靛蓝色。

      它们一株株挺立着,细长的花茎托着翻卷如龙爪的花瓣,那蓝色浓得化不开,在灰白的天空下,静谧地燃烧。风吹过时,花海起伏,如同一条自天际流淌而下、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冥河,温柔,冰冷,隔绝一切。

      空气中弥漫着彼岸花特有的、淡淡的无香之味,更添一份空寂。

      苏省眠松开握着轮椅的手,走到楚梦身侧,俯身。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楚梦及地的长发被微风撩起几缕,发间,几朵早已干枯失却颜色、却依旧被极其小心地编织固定的合欢花,若隐若现。那是很久以前,某个试图“言归于好”的指令下,未能送达的替代品,却成了他漫长余生里,唯一紧握的、关于“爱”的残骸。

      苏省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拭去了楚梦眼角缓缓滑落的、两道冰凉的泪痕。

      那泪水透明,无声,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早已干涸的泉眼,终于在这彼岸之前,渗出最后一点湿润。

      “您落泪了。”苏省眠的声音很低,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只是平静地陈述。

      楚梦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体仿佛已经与轮椅、与这片蓝色的冥河融为一体,化作一尊沉默的雕塑。唯有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后来只剩下平静、最终归于虚无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洗过,竟奇异地折射出一丝微弱到极点的、破碎的光。

      他枯瘦的手指,在毯子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嘴唇翕张,开裂的唇瓣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这具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力,试图发出一点声音。

      气流摩擦着干涸的声带,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哑摩擦声。

      苏省眠屏住了呼吸,低下头,凑近。

      很久,很久。

      一个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音节,终于飘了出来:

      “…花……”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开…了…”

      三个字。

      用尽了一生的等待,一生的挣扎,一生的冰冷与灼热。

      ……花开了。

      开在这生死彼岸,开在这无边无际的靛蓝色冥河之中。

      开在他终于亲手终结、又用余生囚禁了自己的爱恨之墓前。

      话音落下,楚梦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彻底熄灭了。瞳孔散开,空茫地投向那片靛蓝色的花海,再无焦点。

      他彻底归于永恒的沉默。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蓝色彼岸花,在寂寥的风中,无声地摇曳,燃烧,将所有的爱欲、憎恨、禁锢、反抗、温暖与冰冷,一同凝固成这片隔绝阴阳的、靛色的永恒。

      苏省眠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如同守护着一座孤独的墓碑。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看向那片蓝色的冥河。

      左眼下方,那颗星形的泪痣,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极慢极慢地,闪烁了一下。

      像一颗终于完成了漫长使命的、孤独的星辰,燃尽了最后的光。

      【花语者单元·戏内·终】

      戏外·紫色和风

      “咔!”

      “完美!情绪太到位了!”导演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辛苦大家!《花语者》单元,正式杀青!”

      片场里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灯光师关闭了营造“冥河”效果的蓝光滤片,道具组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那一片昂贵的仿真靛蓝色彼岸花。工作人员们低声交谈,收拾器材,但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场景中央。

      储梦还维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姿势,仿佛没有从楚梦那耗尽生命的最后状态里抽离。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那片正在被撤走的蓝色花海,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

      扮演苏省眠的苏奕畅已经直起身,拍了拍工装裤上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恢复了平日的轻松神色,甚至还对旁边的工作人员做了个鬼脸,仿佛刚才那个沉寂如墓的守护者只是幻影。

      费舸从监视器后走过来。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袖T恤和运动裤,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没有立刻去打扰储梦,而是先跟导演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才踱步到轮椅旁。

      他蹲下身,视线与储梦齐平,将保温杯递过去,声音温和:“喝点水,热的。”

      储梦眼珠缓缓转动,焦距一点点凝聚,落在费舸脸上。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他慢慢地,伸手接过保温杯,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杯壁时,轻轻颤了一下。

      他拧开盖子,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稍微驱散了一些萦绕不散的寒意和虚无感。

      费舸就蹲在旁边看着他,耐心地等他缓过来。

      过了一会儿,储梦放下杯子,声音还有些沙哑:“……结束了?”

      “嗯,这个单元结束了。”费舸接过杯子,拧好,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白底带淡紫色冰裂纹的陶瓷花盆,只有巴掌大。里面不是仿真花,而是一株真正的、正在盛开的紫荆花。簇簇紫红色的小花紧紧依偎着光秃秃的褐色枝干,不见一片叶子,开得热闹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绚烂,与片场正在撤走的冰冷蓝色彼岸花形成鲜明对比。

      “喏,”费舸将小花盆递到储梦面前,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属于他本人的笑意,“紫荆花。花语是……兄弟和睦,家庭团圆。特意问过园艺师,这是改良过的室内品种,花粉很少,而且已经做过脱敏处理,你应该没问题。”

      储梦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盆生机勃勃的紫色小花,又抬头看看费舸。对方的表情很认真,眼神里带着戏外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暖意,没有一丝费柯的影子。

      戏里,他用竹叶青“审判”了费柯,用漫长的余生将自己囚禁在蓝色的彼岸。

      戏外,费舸递过来一盆寓意“和好”的紫荆花,细心到连他的过敏体质都考虑周全。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储梦一时有些恍惚。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柔软的花瓣,是真的,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弱的生命力。

      “戏里被你‘毒杀’了,”费舸的声音带着调侃,眼神却很认真,“戏外,总得象征性地‘和好’一下,不然播出的时候,观众该说我这个‘哥哥’太小气了,是不是?”

      储梦的指尖停顿在花瓣上。他看着那抹温暖的紫色,又想起刚才那片冰冷的靛蓝,想起楚梦最后那句“花开了”,想起费柯跪倒在竹林里时眼中破碎的绝望……

      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后,都在这盆真实的、温暖的紫荆花面前,缓缓沉淀。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嘴角难以自抑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小的、真实的弧度。他接过花盆,抱在怀里。陶瓷壁传来舒适的暖意,紫荆花淡淡的、几乎闻不到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他不知道这“和好”是真是假,是戏的延续,还是现实的慰藉。他只知道,怀抱里的这抹紫色,很暖,很真实,将他从楚梦那片蓝色的冥河岸边,一点点拉回了人间。

      而在储梦看不见的角度,费舸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轻颤的侧脸,看着他怀里那盆小小的紫荆花,目光深沉。那里面的情绪,远比一句“兄弟和睦”要复杂得多,有欣赏,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超越了同事情谊的温柔。

      片场的喧嚣渐渐平息,主要人员开始散去。

      几天后,城西一家格调清雅、注重隐私的会员制咖啡馆外。

      苏奕畅压低帽檐,戴着夸张的墨镜,鬼鬼祟祟地躲在街角一株茂盛的绿植后面,脖子伸得老长,盯着咖啡馆临窗的某个位置。那里,费舸和储梦正对面坐着,似乎在聊着什么,气氛看起来轻松融洽。

      “嘿嘿……”苏奕畅发出低低的、不怀好意的笑声,掏出手机,试图调整焦距,“家花没有野花香,古人诚不我欺……这私下会面的氛围,跟片场就是不一样哈……”

      话音未落,脚背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嗷——!”他惨叫一声,差点跳起来,手机都差点脱手。低头一看,小Christien不知何时溜到了他身边,正抬起穿着小皮靴的脚,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脚趾上,还用力碾了碾!

      Christien仰着小脸,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气愤,用带着口音的中文控斥:“小偷!偷偷摸摸!Bad!”

      “嘶——小祖宗!轻点!脚要断了!”苏奕畅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压低声音求饶,“我这不是关心前辈们嘛!探讨演技!学术交流!”

      “骗人!”Christien显然不信,脚上又加了几分力,小脸绷得紧紧的,“You are peeping!(你在偷窥!)”

      两人的动静虽然不大,但还是引起了咖啡馆门口侍应生的注意。一位穿着得体制服的女店员疑惑地朝这边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查看。

      苏奕畅心里一急,眼看偷窥要暴露,急中生智,一把揽住还在踩他脚的Christien,脸上瞬间切换成阳光又略带歉意的招牌笑容,对着走过来的女店员热情挥手:

      “哎呀,没事没事!姐姐,不好意思吓到您了!”他用力揉了揉Christien的金发,把小朋友揉得一愣,“我家弟弟,年纪小不懂事,跟我闹脾气呢!他想进去喝咖啡,但是胆子小,不敢,就在这儿跟我闹!”

      女店员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那个明显是外国小孩、长得精致漂亮却气鼓鼓的Christien,更加疑惑了:“可是……这位小客人看起来……”

      “啊!是的!”苏奕畅面不改色,谎话张口就来,语气无比自然,“我姐姐,嫁了个高大威猛、金发碧眼的如意郎君!跨国婚姻,您懂得!所以我的好外甥啊,长得是特别可爱,随他爸爸!就是脾气有点倔,随我姐!”

      Christien本来被他揽着很不爽,听到“高大威猛”、“金发碧眼”时小眉毛还皱着,但紧接着听到“特别可爱”四个字,湛蓝的眼睛眨了眨,仰头看看苏奕畅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又看看女店员,竟然……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踩脚,也没有立刻拆穿。

      女店员被这套说辞绕得有点晕,但看着Christien确实像个被娇惯的小少爷,苏奕畅又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便也信了七八分,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小朋友确实不适合喝咖啡呢。两位要进来坐坐吗?我们也有果汁和牛奶。”

      “非常感谢!给我们来两杯鲜榨橙汁就好!”苏奕畅立刻顺杆爬,拉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听到有果汁喝的Christien,彬彬有礼地跟着女店员走进了咖啡馆。

      女店员将他们引到一个相对隐蔽、但又能巧妙观察到费舸和储梦那个角落的卡座。

      苏奕畅笑眯眯地点完单,等女店员离开,立刻又恢复了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侧着身子,透过装饰植物的缝隙,继续观察那边的“战况”。

      Christien抱着一杯很快送上来的橙汁,吸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他看看偷窥得津津有味的苏奕畅,又看看不远处似乎相谈甚欢的两位前辈,学着苏奕畅刚才的样子,压低小奶音,凑过去问:

      “苏,他们……在‘和好’吗?”他记得之前费舸送了紫荆花。

      苏奕畅头也不回,嘴角咧开:“谁知道呢?戏里打生打死,戏外嘛……嘿嘿,可能就是简单喝个咖啡。”

      他顿了顿,看着那边储梦偶尔露出的轻松笑容,和费舸始终温和专注的眼神,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般嘀咕:

      “不过嘛,这‘和好’的戏码,有时候,比戏里的‘审判’……更好看也说不定。”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费舸和储梦之间的桌面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那盆小小的紫荆花,被储梦放在桌边,紫色的花朵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时光宁静。

      戏里的爱恨,已然随着那片蓝色的彼岸花海,凝固成永恒的标本。

      而戏外的故事,就像这杯中的咖啡与果汁,刚刚升起袅袅的热气与酸甜,未来的滋味,尚待时光慢慢冲泡、品味。

      【花语者单元·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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