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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雪落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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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内·圣诞假象
镜头切换。
依旧是温暖的室内，但装潢从剧组大厅变成了极具北欧风情的奢华木屋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不绝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巍峨山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冷冽而纯净的光芒。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暖香和热巧克力的甜腻。
楚梦站在客厅中央，身上穿着一套与戏外储梦那套惊人相似的浅棕色驯鹿连体睡衣，毛茸茸的镶边，背后也有个小小的白色圆球尾巴。只是他脖子上没有铃铛，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柔软的羊绒围巾。
他的脸色比戏外的储梦更苍白一些，眼神也少了那份生动的羞涩，更多的是被精心呵护出的、略带倦意的柔顺。长发松松地编成一股垂在胸前，发间别着一个精致的雪花形状的水晶发卡。
费柯就站在他对面。
他没有穿圣诞老人服，而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和同色系长裤，外罩一件黑色的羊绒开衫。身姿挺拔，如同窗外沉默的雪山。他手里拿着一顶红色的、带着白色毛球的手工针织帽，正温柔地、仔细地戴在楚梦头上，又细心地将他被帽子压住的碎发拨出来。
“喜欢吗？”费柯低头看着他，目光专注，声音是能融化冰雪的柔和，“我让他们特意准备的。听说这座雪山度假村，平安夜的星空最美，还有极光出现的几率。”
楚梦伸手摸了摸头顶柔软的毛球，抬头对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容：“喜欢。谢谢哥哥。”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地，“可是……我的身体，真的可以来这么冷的地方吗？”
“当然可以。”费柯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揽住楚梦的肩膀，带着他走到落地窗前，指向外面那片无垠的纯白，“我问过怀特医生了，适当的寒冷刺激和清新空气，对你的神经恢复有好处。而且，”他微微收紧手臂，将楚梦更紧地拥在身侧，声音低了几分，“哥哥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冷到，也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这里很安静，只有我们。”
楚梦依偎着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雪原。真美，美得不真实，美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琉璃梦。他能感觉到哥哥怀抱的温暖和坚定，也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传来的一丝熟悉的、细微的麻木。
他悄悄蜷缩了一下手指，将那份不适藏起。
“嗯。”他再次应道，将脸轻轻靠在费柯肩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费柯松开他，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穿着专业滑雪服、身材挺拔匀称的年轻人，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装备包，脸上带着被寒风浸润过的健康红晕，左眼下那颗星形的泪痣，在雪地反光中清晰可见。
苏省眠。
他身后跟着度假村的经理，正热情地介绍：“费先生，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们这里最好的滑雪教练，苏省眠，苏教练。他是多次自由式滑雪大奖赛的冠军，教学经验非常丰富，尤其擅长引导初学者克服恐惧。”
苏省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的费柯，然后落在楚梦身上。他的眼神没有过多停留，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费先生，楚先生。”
他的声音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户外运动者特有的清冽。
费柯打量了他一下，脸上是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礼貌：“苏教练，接下来几天要麻烦你了。我弟弟身体需要特别关照，动作一定要慢，要安全。”
“明白。”苏省眠言简意赅。
楚梦也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教练。对方身上有种与哥哥、与这座精致别墅截然不同的气质，像一把未经雕琢的、属于旷野的刀，锋利，直接，带着冰雪和风的气息。
自由诱惑
第二天，天气晴好。
在费柯近乎苛刻的安全要求下，楚梦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了初级雪道起点。他穿着白色的专业滑雪服，戴着护目镜，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像一颗圆滚滚的、怯生生的雪球。
费柯没有滑，他穿着厚重的防寒服，站在雪道旁，如同一座沉默的守护灯塔，目光片刻不离楚梦。
苏省眠的教学方式，和费柯预想的“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他没有说太多理论，只是让楚梦先感受雪板和雪地。
“忘掉你的身体，”苏省眠站在他侧前方，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平稳有力，“在这里，你只需要感受平衡。重心向前，对，膝盖微曲，看着你要去的方向，不是脚下。”
楚梦很紧张，肌肉僵硬，雪板根本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旁边时刻准备着的安全员和费柯惊险地扶住。
“别怕摔。”在一次楚梦又因为试图控制而失去平衡后，苏省眠滑到他身边，伸手稳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很稳，很有力，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受到那份支撑。“摔在雪里不疼。疼的是，你因为害怕，永远不敢让自己倒下去。”
楚梦透过护目镜看他。苏省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专注地看着雪道前方，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滑雪和生病不一样。”苏省眠忽然说，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生病，是身体背叛你。但在这里，”他松开扶着楚梦的手，指向空旷的、向下延伸的雪道，“是你驾驭它。是你决定速度，决定方向。摔倒，也是你选择的一部分。”
楚梦怔住了。
“试着滑下去，别想控制，去想……飞翔。”苏省眠退开一步，让出空间，“在这里，只有你和风。”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随口一说，却又像一把钥匙：
“病痛？它追不上你。”
楚梦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回头看了一眼雪道边紧张注视的费柯，又看了看前方那片诱人又可怕的白色斜坡。
只有你和风……
病痛追不上你……
某种被禁锢太久、几乎死寂的东西，在胸腔里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凛冽的、自由的空气，咬了咬牙，按照苏省眠说的，将重心前移，目光看向坡底——
雪板动了。
起初很慢，歪歪扭扭。风声在耳边呼啸起来，冰冷的气流刮过面颊。世界在倾斜，在加速。
恐惧攥紧了他，但他没有停。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取代了恐惧。
失控，却又仿佛在掌控之中。
速度带来的失重感，风掠过身体的触感，雪板切割雪面的沙沙声……这一切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真实得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那具时常“罢工”的身体。
他滑到了坡底，堪堪停住，没有摔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亢奋的刺激。
他抬起头，望向坡顶。苏省眠已经轻松地滑了下来，停在他身边，点了点头：“还不错。”
费柯也急匆匆地从旁边跑下来，一把抓住楚梦的胳膊，上下检查：“没事吧？吓死哥哥了！下次不能这么快！”
楚梦却还在微微喘息，护目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看着苏省眠，轻声问：“苏教练，更高的地方……风景是不是更好？”
苏省眠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旁边眉头紧蹙的费柯，语气依旧平淡：“风景好不好，取决于你敢看到哪里。”
那天之后，楚梦对滑雪产生了近乎执拗的兴趣。他每天都要去雪场，哪怕只是短短一小时。费柯拗不过他，只能加倍小心地陪着，同时严厉限制他只能在中级道以下活动，并且必须有苏省眠和安全员全程跟随。
楚梦滑得越来越好。他依然会摔倒，但不再恐惧。他甚至开始享受那种高速下坠时，思绪放空，只有风声和心跳的感觉。
只有在那种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是“自由”的。
仿佛真的能把那如影随形的、名为“渐冻症”的阴影，暂时甩在身后。
苏省眠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楔子，敲进楚梦心里。
“控制源于恐惧，放开了，反而稳了。”
“雪山不关心你是谁，它只回应你的勇气。”
“最危险的，不是陡坡，是你心里的那道坎。”
楚梦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话。他在苏省眠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活法——强大，自主，与自然融为一体，不受任何束缚。
他看费柯的眼神，渐渐多了一丝复杂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哥哥的关心依旧无微不至，却开始让他感到……窒息。那些“不许”、“小心”、“危险”，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他围困在“安全”的方寸之地，而栅栏外，是苏省眠所展示的、那片辽阔无垠的、致命的自由。
稻草降临
平安夜。
别墅里装饰得更加温馨璀璨。巨大的圣诞树亮着暖黄的光，树下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费柯亲自下厨，做了楚梦最爱吃的几道菜。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窗外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一切都符合“完美圣诞”的模板。
楚梦却有些心不在焉。
下午滑雪时，他的左脚踝又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熟悉的无力感，差点让他摔在雪道上。虽然瞬间恢复，但那种身体再次“背叛”的寒意，比风雪更冷。
晚餐时，他努力表现得开心，配合着哥哥的每一份惊喜。但当费柯将一条昂贵的、镶嵌着蓝宝石的雪花项链戴在他脖子上，并说“希望我的小梦，永远像雪花一样纯洁璀璨”时，楚梦只觉得那宝石冰凉刺骨，沉重得快要压断他的脖颈。
深夜，费柯接着他，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一部老旧的、关于圣诞奇迹的黑白电影。楚梦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目光却落在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上。
真安静啊。
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静得能听到自己体内，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冻结、碎裂的声响。
第二天，圣诞节清晨。
楚梦醒得比平时早。费柯还在熟睡，手臂占有性地环着他的腰。
他轻轻挪开，披上睡袍，走到客厅。窗外的雪停了，天地一片皓白，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照射在雪原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门厅的信箱里，除了几张圣诞贺卡，还有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收件人写着：楚梦（亲启）。
落款是父亲费崇渊海外研究所的地址。
楚梦的心莫名一沉。父亲很少直接给他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节日。
他拿着文件袋回到客厅，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拆开。
里面是厚厚的、印满英文和复杂图表的数据报告。他英文很好，能看懂那些医学术语。
“……进行性神经元退化……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病程已进入中期……运动神经元丧失显著……目前尚无有效逆转手段……预期病程发展……”
冰冷的、客观的、不容置疑的文字和数据，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锥子，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眼睛，钉入他的大脑。
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不是“疲劳”，不是“紧张”，不是“生长痛”。
是 ALS。
是渐冻症。
是中期。
是无有效逆转。
是清晰的、倒计时的、走向彻底僵直与禁锢的未来。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也许没那么糟”，所有被温柔谎言包裹的安慰，在这一刻，被这份来自父亲权威机构的、冰冷残酷的报告，彻底撕得粉碎。
原来他们都知道。
原来哥哥一直都知道。
原来那些“会好起来的”、“只是累了”、“多加休息”，都是建立在对他最终会变成一具清醒的“活雕塑”的清晰认知之上。
爱？
这到底是爱，还是对一个即将报废的、精美瓷器的最后怜悯和……保鲜处理？
楚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壁炉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却驱不散他眼中迅速弥漫开来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只是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生气，变成了一尊真正意义上的、美丽而空洞的雕塑。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雪原依旧圣洁。
可他的世界，已然崩塌，陷入永夜。
崩溃前夜
那天剩下的时间，楚梦表现得异常“正常”。
他收下了费柯所有的礼物，微笑着道谢。他吃了丰盛的圣诞大餐，虽然味同嚼蜡。他甚至在费柯的提议下，一起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
只是他的笑容，始终没有到达眼底。他的沉默，比往常更多。
费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归咎于玩累了，更加体贴地照顾他，晚上早早哄他入睡。
楚梦闭着眼，假装睡着。
听着身边费柯逐渐平稳的呼吸，他悄悄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医学报告上那些判决般的字句，是苏省眠说的“病痛追不上你”，是雪道上那种近乎飞翔的自由感，是身体日益清晰的失控信号……
像是一场无声的风暴，在他内心疯狂肆虐。
永恒的沉睡……
和永恒地被困在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里，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点点“死去”……
哪一个，更可怕？
哪一个，更像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空透出一点点深蓝的曦光。
楚梦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身边沉睡的费柯。
哥哥的睡颜依旧英俊，眉头舒展，仿佛守护着他的珍宝，做着安宁的梦。
楚梦伸出手指，悬在费柯的脸颊上方，很近，却没有落下。
他的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有依恋，有痛苦，有决绝，还有一丝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平躺好。
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雪山的轮廓，他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呼吸里：
“哥哥。”
费柯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完全醒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楚梦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被晨光染上淡金色的、最高的雪峰。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虚无：
“明天……”
“我们去最高的那条雪道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或者说，最后一点欺骗的温柔。
“我想看看……”
“最远处的风景。”
话音落下，房间里重归寂静。
只有窗外，新一天的雪，似乎又要开始落了。
无声无息，覆盖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