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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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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海滨小城的生活,像一条缓慢而平静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冲刷着陆清安过往的伤痕。时间在这里似乎也放慢了脚步,变得黏稠而温暖。
陆清安租住的小院,在他的打理下,渐渐有了生气。墙角的向日葵已经长到小腿高,舒展着毛茸茸的、心形的叶片,每日虔诚地追随太阳。他在旧货市场淘来一个素白的陶罐,插上几支从巷口阿婆那里买的、叫不出名字的洁白野花,放在窗台上,便是一处安静的风景。
在“拾光画材店”教孩子们画画,成了他生活里最明亮的段落。店主人称陈婆婆,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总爱穿素净的盘扣上衣,笑容温和。她的店里不仅卖画材,还兼卖些手工制作的文创小品,店面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艺术气息。陈婆婆年轻时似乎也学过画,眼界不窄,她看了陆清安带来的几幅小画,没多问来历,只是轻轻点头,说:“笔下有灵气,也有故事。在这里,就画你想画的吧。”
画室里多是附近街坊的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来岁不等。最初,他们对着这个过分安静、面色苍白的年轻老师有些怯生生的。但陆清安教画时极有耐心,他从不说“你画得不对”,只会蹲在孩子身边,轻声问:“你想画什么?告诉老师,我们一起试试看。”他会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光影和色彩,带着他们观察院子里叶子的脉络,触摸不同质感的物件。渐渐地,孩子们喜欢上了这位话不多、却总能让他们画出心中所想的陆老师。画室里开始充满稚嫩的笔触、明亮的颜色和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份工作报酬微薄,但足够支付房租和最简单的一日三餐。更重要的是,它让陆清安重新感受到了与人之间简单、温暖的联结,感受到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孩子们的纯真,像透过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虽不足以驱散他心底所有的阴霾,却真切地带来了一丝暖意。
除了教课,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他重新拿起了画笔,但画风与过去截然不同。不再有那些沉重、扭曲、充满痛苦嘶吼的意象。他开始画巷口午后打盹的花猫,画陈婆婆窗台上那盆总是开着紫花的植物,画雨后青石板路上粼粼的水光,画远处海平面上变幻莫测的云霞。他的笔触变得细腻而克制,色彩偏向宁静的灰蓝、暖黄和柔和的白色,画面里总有一种淡淡的、疏离的静谧感,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和记录这个对他而言尚属陌生的新世界,又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构筑一个安全的精神领地。
他不再去回想过去,刻意屏蔽了所有与北方、与顾承烬相关的信息。手机里只有陈婆婆、几个学生家长和外卖软件的联系方式。日子简单得近乎单调,他却在这种单调中,找到了喘息的空间。睡眠依然很浅,噩梦仍会不时造访,但醒来后看到窗外真实的晨光,听到院外早起的邻里打招呼的声音,那份惶恐便会慢慢平息。
这天下午,送走了最后几个学生,陆清安正在收拾被弄得一团糟的画具,陈婆婆端着一小碟自己做的绿豆糕走了进来。
“小陆,歇会儿,尝尝这个。”陈婆婆将碟子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他正在整理的一叠学生画作上,又状似无意地扫过墙角立着他自己未完成的一幅画——画的是院子里那棵凤凰树在黄昏时的剪影,枝叶的缝隙里透着金色的光。
“婆婆,谢谢。”陆清安洗了手,拿起一块绿豆糕,小口吃着。清甜不腻,带着淡淡的豆香。
“最近气色看着好些了。”陈婆婆打量着他,“刚来那会儿,瘦得风一吹就能倒,眼神也空落落的,看着让人心疼。”
陆清安动作微顿,低下头,轻声道:“让您费心了。这里……很好。”
“这里啊,日子是慢,也简单。”陈婆婆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适合静养,也适合……把一些事情慢慢想开,或者放下。”
陆清安没有接话。放下?谈何容易。那些蚀骨的记忆,早已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他只是学会了不再去触碰,不再去翻看,如同将一座废墟用厚厚的尘土掩埋,任其在内里缓慢地风化。但表面的平静,已是他用尽全力才维持住的假象。
陈婆婆也不多问,转了话题:“对了,下个月,市文化馆那边有个小型的民间艺术交流展,主题是‘在地风情’,征集一些反映本地生活、风景的作品。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陆清安有些愕然,连忙摇头:“我不行的,婆婆。我就是随便画着玩,登不上那种台面。”
“有什么不行的?”陈婆婆不赞同地看着他,“艺术哪有那么多台面不台面?你的画,我看了,有灵气,有感情,这就够了。又不是要去争什么大奖,就是让大家看看,我们这小城,在年轻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你那幅画凤凰树的,还有前几天画的巷子雨景,我就觉得很好。”
陈婆婆的眼神诚恳而充满鼓励:“小陆,人不能总把自己关起来。走出去,让别处的光照一照,不一定是坏事。哪怕只是让多一个人看到你的画,也是一种缘分。”
陆清安握着绿豆糕的手指微微收紧。走出去?让别处的光照一照?他本能地感到畏惧。过去的教训太惨痛,任何一点超出掌控的关注,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暴。他几乎能想象,如果顾承烬知道……不,他不能再想。
“我……我再想想,婆婆。”他终究没有一口回绝陈婆婆的好意。
陈婆婆也不勉强,拍拍他的手:“不急,还有时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觉得,你这孩子,心里有东西,不该被一直埋着。”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好了,天不早了,收拾完早点回去休息。记得把绿豆糕带上,晚上要是饿了垫垫肚子。”
陈婆婆离开后,画室里恢复了安静。陆清安慢慢吃完那块绿豆糕,甜意丝丝缕缕化在口中。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孩子们的笑闹声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归家人的步履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走出去吗?
他回头,看向墙角那幅未完成的凤凰树。画面上,那些金色的光点,是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点染上去的。或许,陈婆婆说得对。他不能永远活在那座华丽的废墟阴影之下。他需要一点光,哪怕只是一点点来自外界的、陌生的、不带任何过去色彩的认可,来确认自己作为“陆清安”这个独立个体的存在,而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影子或遗物。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入他沉寂已久的心田。带着忐忑,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渴望。
就在他有些出神的时候,画材店的门被推开了,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清安以为是哪个学生落了东西,转身道:“是不是忘了什么……”
话未说完,他顿住了。
进来的人并非学生或家长,而是一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挺拔,穿着质地考究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里面是简单的白色棉T,气质干净又不过分正式。他手里拿着一个单反相机,脖子上还挂着一个便携的徕卡M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相,眉眼疏朗,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是一种英俊又极具辨识度的好看,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坦率的好奇和笑意,此刻正略带抱歉地看着陆清安。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看到外面招牌,想进来看看有没有本地的特色画材或者明信片之类。”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清朗温和,带着一点自然的亲和力。
陆清安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不习惯与陌生人有直接的视线接触,尤其是……这样耀眼的存在。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打量。
“特色画材在左边第二个架子,明信片在门口的旋转架。”陆清安指了指方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和安静,“陈婆婆……就是店主,刚进去休息,您需要什么可以自己看,或者稍等一下。”
“好的,谢谢。”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然后便依言走向货架,举止从容,并不令人感到冒犯。
陆清安则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将画具归位,擦洗调色盘。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店里慢慢走动,偶尔拿起一件物品看看,动作很轻。店里很安静,只有海风穿过门缝的细微声响,和男人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声停在了靠近陆清安这边的墙边。那面墙上,钉着一些近期上课孩子的优秀习作,以及两幅陆清安自己画的、用来做示例的简单小品——一幅是海滩上的几只贝壳,一幅是巷口的落日。
“这些画……”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欣赏,“是这里学生的作品?很有童趣,色彩用得很勇敢。”
陆清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男人的目光似乎在那两幅小品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陆清安,语气更加友好了一些:“请问,这两幅也是示范画吗?画得很安静,很有味道,尤其是光影的处理。”
陆清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会注意到这个,还直接询问。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和赞誉,尤其对方还是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很不一般的男人。
“随便画的。”他低声回答,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只想尽快离开。
“随便画画就能画成这样,那认真起来还得了?”男人笑了起来,似乎没察觉到陆清安的回避,或者说并不在意。他走上前几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沈屹,屹立不倒的屹。是个摄影师,来这边采风,顺便找点创作灵感。”
沈屹说着,很自然地递过来一张简洁的名片。
陆清安看着那张递到面前的名片,犹豫了一下,出于最基本的礼节,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名片设计得很简约,只有名字、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邮箱地址,材质是略带纹理的白色卡纸,触感很好。
“陆清安。”他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没有抬头,将名片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继续将最后几支画笔放进笔帘。
“陆清安……”沈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点头,“名字很好听。清安,清平安乐,好寓意。”
陆清安卷笔帘的手指微微一顿。清平安乐……曾经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在很久以前,用着全然不同的语气。他迅速掐断了那丝联想。
“你……是这里的老师?”沈屹问,目光落在陆清安沾着一点水彩的手指和身旁的画具上。
“兼职。”陆清安简短地回答,终于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拎起自己的布质画袋,“您慢慢看,我先走了。”
说完,他朝沈屹略微点了点头,算是道别,便转身从柜台后的小门离开了画室,走向后面的小院子——那是他回自己住处的近路。
沈屹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匆促离开的清瘦背影,摸了摸下巴,眼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兴趣。这个年轻的画画老师,整个人像一团淡而疏离的雾气,又像一只极度警惕、容易受惊的鹿,身上有种与这座慢节奏海滨小城不甚协调的、某种沉淀下来的东西。还有他的画,那两幅小品看似简单,笔触间却有一种压抑后又努力舒展的微妙张力,和一种独特的、捕捉瞬间光色的敏感。
挺特别的。沈屹心想。他拿起刚才看中的一套本地手工制作的植物染颜料,走到柜台,正好陈婆婆从里间出来了。
“婆婆,结账。另外,刚才那位陆老师,是这里的常驻老师?”沈屹付钱时,很随意地问道。
陈婆婆看了他一眼,接过钱,笑容慈祥但带着一丝审视:“是啊,小陆老师人很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先生是外地来的?”
“对,来拍照,顺便逛逛。”沈屹笑得坦然,“觉得这里挺舒服的,可能会多待一阵子。刚才看到陆老师的画,觉得很不错。”
“小陆是有灵气。”陈婆婆点点头,不再多言。
沈屹道了谢,拿着买好的颜料走出“拾光画材店”。傍晚的风带着海的味道拂面而来,街道两旁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温馨的小店,又想起那个名叫陆清安的年轻人低垂的眼睫和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感兴趣的弧度。
看来,这次的采风之旅,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而另一边,陆清安快步走回自己寂静的小院,关上门,背靠着老旧的门板,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和陌生人的短暂接触,尤其是对方那种坦然直接的注视和询问,依然会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和疲惫。
他走到桌边,看着陈婆婆给的绿豆糕,又看了看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和刚刚亮起的零星灯火。
沈屹……摄影师……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名字和那张名片带来的些微波澜,连同对参加画展的犹豫,一起暂时抛诸脑后。他打开一盏旧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他铺开画纸,拿起铅笔,开始勾画今天下午看到的、一个孩子努力画一朵小花的侧脸。
只有沉浸在绘画的世界里,他才能感受到全然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掌控感。
夜渐深,小院寂寂,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和海风穿过凤凰树叶的温柔呜咽。遥远的北方都市,那些蚀骨的过往,仿佛真的成了上辈子的一场幻梦。而新的生活,带着它固有的平淡、微小的挑战和偶然闯入的陌生光影,正在他面前,缓慢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