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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疯魔与追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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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都市的深秋,空气里已带着刺骨的寒意,比往年更甚。
汀兰庄园的婚礼喧嚣早已散去,如同一场绚丽却空洞的烟花,繁华落尽,只余下满地冰冷的碎屑和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场耗资不菲、宾客云集的婚礼,曾被媒体津津乐道为“世纪联姻”,如今在顾承烬眼里,却只剩下莫大的讽刺。
婚后最初的一个月,他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苏晚是完美的联姻对象,家世相当,容貌出众,举止得体。她带着得体的微笑扮演着顾太太的角色,出入各种场合,应对媒体,无可挑剔。顾承烬也配合着,扮演一个忙于事业、但会抽空陪伴新婚妻子的标准丈夫形象。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座位于城市最昂贵地段的婚宅,空旷得像个精美的坟墓。他越来越少回去,宁愿睡在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或是某个长期包下的酒店套房。苏晚对此并未多言,他们之间本就缺乏深刻的感情基础,婚姻更像是一场稳固的利益结合。她的平静和疏离,某种程度上,让顾承烬松了口气,却又在更深的地方,激起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以前和陆清安常去的地方——那家他“英雄救美”的酒吧(早已重新装修,面目全非),那间陆清安曾很喜欢的、藏在巷子深处的私房菜馆(主厨换了人,味道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甚至他们一起短暂度假去过的海边酒店(同样的房间,窗外是同样的海,却只觉得空旷冰冷)。
他像是中了邪,着了魔。陆清安刚刚离开的那几天,他笃定地认为,那只习惯了金丝笼、失去了生存能力的雀鸟,用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外面的风雨,会灰头土脸地回来,像以前每一次那样,沉默而顺从地回到他身边,等待他的“宽恕”。
一周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陆清安音讯全无。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通过任何共同认识的人传递只言片语。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顾承烬起初的笃定,逐渐被一种焦躁不安取代。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力量去寻找,私家侦探、关系网络,甚至动用了一些灰色地带的手段。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要么是石沉大海,要么是零星的、最终被证实是错误的消息。陆清安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切断了过去所有的联系,用一种决绝到近乎残忍的方式,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这种彻底的、不受控制的“失踪”,让顾承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陆清安在他生命中存在了七年,早已如同空气和水,平常到几乎被忽视,可一旦抽离,带来的却是窒息般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陆清安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他开始酗酒,用酒精麻痹神经,却总是在醉意朦胧时,看到陆清安安静地坐在画架前,或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为他煲汤的背影。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可一伸手,却只剩冰冷的空气。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戾,难以控制。在公司,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大发雷霆,高管们战战兢兢,整个顾氏集团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在家里,面对苏晚精心准备的晚餐或是温柔的询问,他要么是不耐烦地敷衍,要么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仿佛灵魂早已出窍。
终于,在一个他再次喝得酩酊大醉、深夜才回到婚宅的晚上,矛盾爆发了。
苏晚穿着丝质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脸色平静,眼神里却带着压抑的不满和一丝了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你又去找他了,是不是?”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承烬醉眼朦胧地看向她,没有回答,只是踉跄着走向酒柜,又想给自己倒酒。
“顾承烬!”苏晚提高了声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个陆清安,就让你变成这副德行?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我们这场婚姻是为了什么!”
“身份?婚姻?”顾承烬嗤笑一声,眼神浑浊而痛苦,“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合作,对不对?就像当初……你们家故意把那些照片,让他看到一样!”
苏晚的脸色瞬间白了白,但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冷声道:“是又怎么样?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本来就是个替代品!一个为了钱、为了安逸生活可以出卖自己的替身!我只不过让他早点认清现实!承烬,你看看我,我才是你应该携手一生的人,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合适?”顾承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抓住苏晚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你们都觉得合适?都觉得他无关紧要?可我告诉你,苏晚,他走了……他把一切都带走了!我这里……”他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空了!全空了!你明白吗?!”
他猩红着眼眶,像是困兽般低吼:“他那么干净……那么安静……他眼里只有我!你们凭什么?凭什么那样对他?!”
“顾承烬!你疯了!”苏晚被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到,用力挣脱他的钳制,眼中已泛起泪光,更多的是愤怒和失望,“你为了一个替身,这样对我?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来找我父亲谈合作的!是你自己选择放弃他娶我的!”
“是!是我!”顾承烬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和痛苦,“是我蠢!是我混蛋!我他妈以为我能掌控一切,我以为他永远都会在那里,不会离开!可我错了……我错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呢喃,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苏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期待也熄灭了。她抬手,狠狠扇了顾承烬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顾承烬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浮现出指痕,酒意似乎也醒了几分,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苏晚退后一步,挺直了脊背,脸上恢复了名媛惯有的高傲和冰冷,只是眼圈微微发红。“顾承烬,我们完了。这场戏,我陪你演不下去了。”她转身,从茶几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摔在顾承烬面前,“签了吧,对你我都好。”
那是离婚协议。
顾承烬看着那份文件,又抬头看着苏晚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到了极点。他追求了多年的白月光,他以为稳固的利益联盟,他曾经视为正确选择的婚姻,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令他作呕。
而那个被他视为替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未真正放在平等位置珍惜过的人,却在他心里留下了这样一个鲜血淋漓、无法填补的空洞。
苏晚第二天就搬离了婚宅,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仿佛从未在这里生活过。巨大的宅邸,彻底变成了一座冰冷华丽的坟墓。
顾承烬的疯狂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他不再去公司,整天待在公寓里(他和陆清安曾同居了七年的那间顶层公寓),对着满屋子陆清安留下的、却又没带走的痕迹发疯。他摔东西,咆哮,然后又在遍地狼藉中,像丢失了最重要的宝贝的孩子,茫然地寻找。
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被酒精和悔恨折磨得神志不清的顾承烬,踉跄着闯进了那间他很久未曾踏足的、属于陆清安的画室。自从陆清安离开后,这间画室就一直锁着,他不敢打开,仿佛里面关着他无法面对的魔鬼。
此刻,他像困兽一样,用拳头砸开了门锁。
画室里依旧保持着陆清安离开前的样子,甚至地面上还残留着当初被他砸毁的画具的些许碎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里有陈旧颜料和灰尘的味道。
顾承烬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充满回忆的囚笼。画架上还有未完成的画,墙上挂着几幅陆清安早期的作品,色彩尚且明亮。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最终定格在角落一个蒙着防尘布的旧画架后面,那里似乎塞着一个厚厚的、硬壳的本子。
他扑过去,不顾灰尘,将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厚重的素描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起。
顾承烬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停滞了。
纸上画的是他。是他很多年前,坐在书房处理文件时,微微蹙眉的侧脸。线条有些青涩,却异常传神,连他额前不经意滑落的一缕头发都细致地勾勒了出来。
他猛地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全是画。
睡着的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他;站在窗前抽烟,背影略显寂寥的他;偶尔难得露出一点浅淡笑意的他;甚至是他发脾气时,眉头紧锁、神色不悦的他……
每一张,都是他。不同角度,不同神态,不同场景。
笔触从早期的略显稚嫩,到后来的流畅娴熟;情感从最初的仰慕和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深情专注,再到……最后几页,笔触变得沉重、凌乱,充满了压抑的痛苦,但画中人,依旧是他。
这些画里,没有苏晚,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他顾承烬。陆清安用七年时间,默默画下了无数个他,将所有的目光、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一笔一画之间。
最后一页,没有画。只夹着一封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边角柔软,显然被摩挲过很多次。
顾承烬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纸。他展开,熟悉的、清秀中带着些许倔强的字迹映入眼帘——
承烬:
写这封信的时候,窗外在下雨。你大概又在公司忙碌,或者,在想着她。
我知道,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看到这封信。有些话,我大概永远也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
从二十一岁遇见你,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信纸上的日期显示是三年前)。我一直很清楚,你心里有一个人,一个叫“晚晚”的女孩。我见过她的照片,在你不小心的时候。她很美,像阳光一样耀眼。而我,大概只是因为眼睛有点像她,才幸运(或者不幸)地留在了你身边。
他们都说,我是她的替身。有时候,看着你出神地望着我,却又像透过我看别人的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是承烬,替身也会有心的。
我也会偷偷奢望,你偶尔对我的好,不只是因为我像她。我也会在半夜醒来,看着你沉睡的侧脸,心里涨满酸涩又卑微的欢喜。我会记住你所有的喜好,会因为你一句话开心很久,也会因为你的冷淡难过到偷偷哭泣。
我知道自己很傻,很贱。明明知道是火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还妄想能焐热一块石头。
但我不后悔遇见你。是你把我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了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让我还能继续画画。这五年,像偷来的一样。我很感激,真的。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等的人回来了,或者你不再需要我这个替身了,请你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会安安静静地离开,绝不会纠缠你。
只是,当我的心甘情愿耗尽的那天,我也会离开得干干净净,绝不回头。
祝你和晚晚小姐,幸福。
清安
信纸的右下角,还有一小行后来添上的、字迹更加凌乱模糊的字,像是写字的人情绪极度不稳:
顾承烬,你到底有没有……哪怕只有一瞬间,是真正看着“陆清安”的?
落款日期,正是三年前,陆清安发现照片秘密后不久。
“轰——!”
仿佛有惊雷在顾承烬的脑海里炸开,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傲慢、所有的自以为是,炸得粉碎。
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替身!原来他那看似温顺的沉默下,藏着这样深重而卑微的爱恋和痛苦!原来他早就写好了告别信,却因为那未耗尽的心甘情愿,又在他身边默默忍受了三年!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揭穿真相,将他最后的尊严踩在脚下;他把他当作消遣和替代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限制他的自由,贬低他的梦想,撕毁他的画作;他甚至……在他心碎离开后,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会回来摇尾乞怜!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顾承烬喉咙里迸发出来,混合着无尽的痛苦、悔恨和自我厌弃。他猛地跪倒在地,紧紧攥着那封信和素描本,像是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它们烫伤了灵魂。
巨大的痛苦如海啸般将他淹没,窒息感勒紧了他的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痛苦。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唐,错得……不可饶恕。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的人,陆清安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长得像苏晚的、好用的棋子。却不知在漫长的岁月里,棋子早已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的生命,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成了他心脏跳动的一部分。而他,却亲手将这枚最重要的棋子,逼上了绝路,扔出了棋盘。
他弄丢了他。
他弄丢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用七年青春默默爱着他、将他刻入画中灵魂的陆清安。
“清安……清安……”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眼泪混着灰尘,狼狈不堪。可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绝望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暴雨渐歇,天际泛起一丝灰白。
顾承烬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透出一种骇人的偏执和猩红。他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不管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找到他!把他找回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画室,找到被扔在客厅角落、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开机,无视无数的工作信息和未接来电,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那头传来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顾总?”
“找!”顾承烬的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动用一切资源,不管花多少钱,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陆清安!立刻!马上!”
“顾总,我们一直在找,但是陆先生他……”
“没有但是!”顾承烬咆哮着打断他,“去找!去查!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所有他认识的人,所有出入境记录、交通信息……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挂了电话,顾承烬虚脱般地滑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拉扯着。头痛欲裂,心口的位置空空荡荡,又疼得抽搐。
就在这时,被他扔在地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另一个号码,他私人调查团队的负责人。
顾承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起手机:“说!是不是有消息了?”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有些凝重和迟疑:“顾总,关于陆先生离开的原因……我们查到一些三年前的情况,可能……和您知道的有些出入。”
“什么出入?快说!”顾承烬的心骤然收紧。
“当年……陆先生发现苏晚小姐照片的事情,似乎并非偶然。我们追查到最早向陆先生透露‘替身’信息以及引导他发现照片的源头,间接指向了……苏家。应该是苏晚小姐的家族,为了确保联姻顺利,有意为之。”
顾承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另外,”调查人员继续道,“关于您和陆先生的初次相遇……我们重新梳理了时间线和相关人员,发现当年在酒吧为难陆先生的那伙人,其中领头的一个,在事发前一周,账户里有一笔来自海外空壳公司的汇款,而那个空壳公司的注册人……经追查,与您当时的一位商业竞争对手有牵连。虽然证据链还不完整,但高度怀疑,那场‘英雄救美’……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有人为了让您注意到陆先生而设计的局。陆先生的出现,或许……并非完全偶然。”
“……”
顾承烬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以为的命中注定,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相遇;他以为陆清安是因钱而留,对方却早已明知是替身仍交付真心;他以为苏晚是无辜的白月光,她的家族却早已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以为自己是掌控者,却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自作聪明的、最大的傻瓜和小丑!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到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干呕。
他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傲慢,笑自己这荒唐可悲的七年!
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猛地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然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眼神空洞而绝望。
世界崩塌了。
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且可能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