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无声的余震与意外的光 ...

  •   南方小城的初冬,温和得像北方的深秋。空气清冽,阳光却慷慨,透过凤凰木疏朗的枝桠,在陆清安的小院里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距离那次在“拾光画材店”偶遇摄影师沈屹,已经过去了一周。那短暂的插曲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湖面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陆清安将那张素白的名片随手夹在了一本很少翻动的书里,没有再想起。沈屹也没有再出现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路过。

      陆清安的生活节奏依旧缓慢而固定。上午备课,下午教孩子们画画,晚上则属于他自己的创作时光。陈婆婆提过的市文化馆“在地风情”画展,截止日期临近,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在某个深夜,鼓起勇气,从自己近期画作中挑出了一幅尺寸最小、也最不惹眼的——画的是清晨雾气将散未散时,巷口老井沿上凝结的露珠与青苔,画面湿润、安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机。

      他没有署名,只用一个简单的符号代替,托陈婆婆帮忙递送了参展申请。做完这件事,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同时又有些空落落的不安,仿佛将自己的一部分秘密暴露在了未知的审视之下。

      这天下午,画室的孩子不多,只有两三个年纪较小的在涂鸦。陆清安正轻声指导一个叫小雨的女孩如何调出她想要的“晚霞的颜色”,画材店的门被推开了。

      风铃响动,带来一阵微凉的风,还有一道高挑的身影。

      陆清安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了一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眸里。是沈屹。他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工装裤,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羽绒马甲,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摄影包,看起来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

      “陆老师,下午好。”沈屹率先开口,笑容自然爽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刚从小渔村回来,拍了一堆‘海的味道’,路过这里,想着进来看看有没有新的灵感,顺便……嗯,蹭个地方整理一下内存卡。”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语气熟稔却不让人反感。

      陆清安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又转头继续对小雨说:“你看,再加一点点这个橘红色试试。”

      沈屹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在店里一个靠窗、有插座的小圆桌旁坐下,卸下摄影包,拿出笔记本电脑和读卡器,开始专注地导照片、做初步筛选。他的动作流畅,神情投入,偶尔会因为某张满意的照片而微微挑眉,露出愉悦的神情。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的低声细语、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沈屹笔记本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和偶尔点击鼠标的轻响。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作氛围,在这个暖意融融的下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

      陆清安教完小雨,直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沈屹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正快速滚动着一张张照片:晨曦中出海的渔船剪影,渔民古铜色脸上深刻的皱纹,晾晒在礁石上色彩斑斓的渔网,沙滩上被潮水带来的奇异贝壳,落日下归鸟掠过金色的海平面……

      照片拍得极有感染力,构图精炼,光影捕捉精准,更重要的是,有一种鲜活的、带着海风湿咸气息的生命力扑面而来。那不是浮光掠影的游客视角,而是带着观察、理解和某种情感投入的记录。

      陆清安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个坐在修补渔网的老人,手指粗大皲裂,动作却异常灵巧,眼神专注地望着手中的梭子,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画面安静,却有力量。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屹忽然抬起头,恰好对上陆清安的视线。陆清安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目光,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热。

      沈屹却笑了,很自然地指着那张照片说:“这位陈伯,在那边补了四十年渔网。他说,网破了就得补,日子破了,也得自己一针一线缝起来。”他的语气平淡,却似乎意有所指。

      陆清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接话。

      沈屹也不追问,转而指了指屏幕上另一张照片,那是一片退潮后裸露的、布满纹理的黑色礁石,上面附着着绿色的海藻和白色的贝类,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沉郁而富有质感。“这张,我觉得有点像你墙上那幅小品的色调和感觉,那种……安静又有点倔强的生命力。”他看向陆清安,眼神清澈坦率,“你的画,和我的照片,好像都在找同一种东西。”

      陆清安这次终于看向他,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同一种东西?是什么?

      沈屹似乎看懂了他的疑问,想了想,说:“怎么说呢,就是……在看似平常甚至破旧的东西里,找到它们本身的光。不一定是明亮的,但一定是真实的,属于它自己的。”

      真实的,属于自己的光。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在了陆清安心湖某个被层层封锁的角落。他沉默着,咀嚼着这句话。

      “对了,”沈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摄影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片形状颜色各异的贝壳和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圆润的、带着奇特花纹的深蓝色小石头。“在沙滩上捡的,觉得你会喜欢。当个静物写生的小玩意儿也不错。”他起身,很自然地将那个小袋子放在陆清安旁边的桌面上,没有直接递到他手里,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陆清安看着那袋来自大海的、带着自然痕迹的小礼物,愣住了。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自然而然的好意,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甚至让他不知所措。他习惯了顾承烬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给予,或是旁人因顾承烬而生的或巴结或轻蔑的态度。沈屹这种纯粹出于“觉得你会喜欢”的分享,简单得让他心慌。

      “我……”他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看到沈屹已经坐回座位,重新专注于屏幕,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谢谢。”最终,陆清安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沈屹头也没抬,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天,沈屹似乎真的将“拾光画材店”当成了一个临时的据点。他隔一两天就会出现,有时是刚采风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和新拍的照片;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修图、写笔记;有时会和陈婆婆聊几句本地的风物传说。他从不刻意打扰陆清安上课,但总能在陆清安偶尔空闲、或目光不经意扫过时,递上一个友好的微笑,或者分享一句关于天气、关于某幅学生习作、甚至关于街上某只猫的闲谈。

      他的存在感不强,却像逐渐渗透的阳光,温和地存在于陆清安规律生活的边缘。他会带来海边拾到的奇特鹅卵石,一枝被霜打过后颜色变得格外绚丽的芦苇,或者一包据说本地特产的、不太甜的海苔花生,总是顺手放在陆清安能看见的地方,附上一句“尝尝看”或“给你看看这个纹理”,然后便不再多言。

      陆清安从最初的警惕和疏离,渐渐变得有些习惯。他依然话很少,但不再每次看到沈屹都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开始能平静地接受那些小礼物,甚至有一次,在沈屹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构图犹豫不决、低声自语时,陆清安经过他身后,目光扫过屏幕,很轻地说了一句:“左边,裁掉一点天空,只留那条云线,会不会更好?”

      沈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迅速动手调整,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欣喜表情:“对!就是这样!陆老师,厉害啊!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赞美直接而真诚,毫不作伪。

      陆清安被他毫不掩饰的欣喜弄得有些窘迫,快步走开了,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这一点点专业的、被认可的交流,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开始觉得,沈屹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围绕着顾承烬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样。他明亮,坦荡,对美有着敏锐的感知和执着的追求,他的世界似乎广阔而自由,充满了各种有趣的可能性。和他相处,没有压力,不需要揣测,就像沐浴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只有温暖和舒适。

      这是一种陆清安几乎从未体验过的、健康而平等的人际关系。它不深入,不迫切,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和善意,小心翼翼地,不越雷池一步,却又润物无声。

      这天,沈屹没有带电脑,而是在陆清安下课后,拿着一本厚厚的硬皮素描本走了过来。

      “陆老师,有个不情之请。”他难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我在准备一个关于‘手艺与时光’的摄影专题,除了照片,还想尝试加入一些手绘的元素,让表现形式更丰富。我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有点抱歉。”他做了个鬼脸,“我看过你教孩子们画画,也看过你那两幅小品,对线条和质感的把握真的很好。所以……能不能请你,根据我拍的几张照片,画几幅简单的速写或者线条稿?不用很复杂,就抓住你看到照片时的第一感觉就行。当然,我会支付报酬的!”

      他将素描本翻开,里面夹着几张他精选的照片打印稿,依旧是人物和静物为主,充满细节和故事感。

      陆清安看着那几张照片,又看向沈屹诚恳期待的眼神,第一次没有立刻拒绝或逃避。他确实被那些照片里的某个瞬间打动过。这是一种纯粹创作上的邀请,不涉及他不想触碰的过去,只关乎眼前的画面和手中的笔。

      他沉默了片刻,在沈屹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时,轻声开口:“我试试。不用报酬。”

      沈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太好了!谢谢你,陆老师!你随便画,不着急,什么时候有感觉什么时候画就行!”他将素描本和照片郑重地放在陆清安手边,像是交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清安点了点头,收下了素描本。

      晚上,小院的灯下,陆清安翻开素描本,看着沈屹拍下的那些瞬间:老篾匠灵巧翻飞的手指,锈蚀门环上的斑驳光影,旧瓷碗边缘细微的豁口……他拿起炭笔,犹豫了一下,然后落下第一笔。

      线条在他手下流畅地延伸,他摒弃了色彩,只专注于形状、结构和光影带来的质感。他画得很快,几乎是一种本能般的捕捉,将他从照片中感受到的那种凝固的时光、专注的力量、磨损的痕迹,用简洁而富有表现力的线条呈现出来。

      当他停下笔,看着纸面上与照片神似却又注入了自己理解的画作时,心里有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创作满足感。不是为了宣泄痛苦,也不是为了迎合谁,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感受到了,所以画了下来。

      就在这时,被他放在桌上充电、几乎已成摆设的旧手机,突然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他本以为早已遗忘、却深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是顾承烬的私人手机号。

      陆清安握着炭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映亮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熟悉的恐惧和冰冷,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一刻骤然苏醒,顺着脊椎蜿蜒而上。

      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仿佛盯着一个来自深渊的召唤。电话响了很久,最终因为无人接听而挂断。

      但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短信,强行挤入了屏幕:

      “清安,接电话。”

      “我们谈谈。”

      “求你。”

      最后一条,只有三个字,却带着绝望的力量,狠狠撞进陆清安的眼底:

      “我错了。”

      陆清安猛地闭上眼,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胸口起伏,呼吸变得困难,刚刚因绘画而生起的那点微弱暖意,瞬间被冰冷的潮水吞没。

      南方的夜,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刺骨。

      小院外,凤凰木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遥远的、不安的叹息。而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一双猩红偏执的眼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地盯住了这片他以为安全的、小小的光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