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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星火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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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朱雀大街,简直像换了个人间。
那股子节日前特有的、带着甜腻焦躁的喜气,几乎要从每个砖缝里钻出来。各家铺子门口都挂上了新糊的彩灯,鲤鱼灯、荷花灯、走马灯……花花绿绿一片,晃得人眼晕。小贩的吆喝声比平时高了八度,混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和芝麻饼的香气,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半大的孩子们泥鳅似的在人群腿缝里钻来钻去,尖笑声能戳破天。
热闹,太热闹了。热闹得有点假,有点飘,像一层油彩,勉强糊在底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上。
沈墨染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棉布直裰,料子普通,剪裁却依旧一丝不苟。混在人群里,他还是像个异类——太直,太静,跟周围那团乱哄哄的热气格格不入。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偷眼瞧他,脸红了,又被他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给逼得缩了回去。
他站定在街对面,目光钉子似的,盯着的就是“张氏烟花爆竹铺”。
铺子生意确实红火,门口围着一堆人。伙计是个半大小子,嗓子敞亮:“哎——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正宗的浏阳鞭,金陵花!买得多送得多,晚上灯会点了,保管您家孩子乐开花!”老板张贵,跟卷宗上画影图形里那个憨厚汉子一模一样,正蹲在门槛里头,拿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眯着眼看街上人来人往,脸上是那种小生意人常见的、满足又精明的笑。
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心烦。
沈墨染抬脚,进了斜对面一家门脸不大的茶楼。跑堂的眼尖,见他气度不凡,忙不迭引到二楼临窗的雅座。他要了壶最便宜的炒青,没动点心,只隔着半旧的竹帘,继续看。
他看见巡街的武侯晃悠过来,熟门熟路地跟张贵点点头,拿棍子捅了捅门口盛满水的太平缸,又伸脖子往后院瞅了一眼,大概瞧见那些码得齐整的火药桶,便摆摆手,晃着膀子走了。一切程序,都符合《工部防火疏》第七款第三条。
他派去混在顾客里的手下,也借着买炮仗的工夫,把铺子里外飞快扫了一遍。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账本清楚,伙计手脚干净,后院里除了火药桶,就是些寻常杂物,连个可疑的纸片都没有。
“大人,是不是……咱们想岔了?”手下试探着问,擦了把额头的汗。这大热天,盯梢不是个好活计。
沈墨染没说话,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指尖感受到木纹的走向,一丝不乱。理智在耳边冷笑:沈墨染,你疯了?为一个疯子随手甩的墨点,耗在这里三天?你那些卷宗,那些亟待梳理的线索,都比不上这家卖炮仗的?
他端起粗瓷茶杯,茶水已经凉透,涩得很。正要放下——
目光却像是被什么钩子扯了一下,又落回了爆竹铺的后院。
那几个火药桶,是码得齐整。可最底下靠墙那排,最右边那个黑乎乎的陶瓮……好像,有点歪?
不是明显的歪。只是它和墙壁之间那道缝隙,似乎比旁边的桶,宽了那么……一点点。
沈墨染放下茶杯,动作很轻,没发出声音。他身体微微前倾,眯起了眼。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那排桶后投下清晰的阴影。没错,就是最右边那个桶。阴影的边缘,和墙壁的影子之间,有一道细细的、不协调的亮隙。
三寸。也许还不到。
但对沈墨染来说,这三寸的误差,就像棋盘上突然多出一粒不该有的沙子,乐章里蹦出一个荒腔走板的音。它破坏了“井”字码放法追求的绝对稳定结构,形成了一个别扭的、碍眼的、不应该存在的……“死角”。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仓储防火疏》的附图,闪过计算好的安全间距和逃生通道宽度。如果出事,这个“死角”会卡住什么?会挡住谁?
心跳,没由来地快了一拍。不是恐惧,是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对“错误”本身的生理性排斥,和随之而来的、高度紧绷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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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底下,那股子阴湿霉烂的气味,好像渗进了骨头缝里。
顾清弦蜷在墙角,像只被丢弃的、湿透的猫。镣铐太沉,压得他手腕脚踝一片麻木的刺痛。他闭着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地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正从五脏六腑里漫出来,顺着血脉往头顶冲。
又来了。
先是心口猛地一揪,像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喘不上气。接着是耳鸣,嗡嗡的,盖过一切声音。然后,眼前就开始闪回那些支离破碎的、带着焦糊味的画面——
火!冲天的火!木头烧裂的噼啪声,比爆竹还响!浓烟滚滚,辣眼睛,呛得人肺管子疼……有人摔倒,哭喊,然后被后面的人踩过去……招牌掉下来,带着火苗……还有,那一点火星,小小的,亮得瘆人,旋转着,慢悠悠地,朝着那片雪白飞过去……
“嗬……”他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指甲狠狠抠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把自己拉回来。没用。画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烫,仿佛那火已经烧到了他身上。
他知道沈墨染多半还在查,查那该死的、正常的爆竹铺。那人信规矩,信卷宗,信一切白纸黑字的东西。怎么会信一个囚徒没头没脑的“预感”?
可万一呢?万一他真看懂了那个墨点?万一他此刻就在那条街上?
顾清弦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里缩紧。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牢门边,铁栏冰冷刺骨。他透过狭窄的缝隙,对着外面通道里那个模糊打盹的影子,用尽力气喊,声音却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喂!……官爷!行行好!帮我给沈大人递句话!就一句!朱雀大街……要出事!火!大火!”
通道那头静了一下,然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妈的,又是你!嚎丧啊!什么火啊水的,沈大人是你叫的?再吵,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拖出来,给你紧紧皮?”
“是真的!求你了!告诉他,别去街西头!别靠近……”顾清弦的声音带了哭腔,是急的,也是恨的。恨这铁栏,恨这狱卒,更恨自己这该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
回应他的,是狱卒重重踢在墙上的闷响,和一句不耐烦的“闭嘴!”
顾清弦顺着铁栏滑坐下去,头埋在膝盖里,肩膀细微地抖。不是哭,是那种力气被抽干后,控制不住的战栗。掌心被自己掐破了,黏糊糊的,可他感觉不到疼。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疯了一样转:沈墨染,你个死脑筋的木头!你到底……在不在那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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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慢慢西斜,给热闹的朱雀大街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孩子们的嬉闹声更响了,到处是期待今晚灯会的兴奋低语。
沈墨染还坐在茶楼窗口。那壶炒青早已没了颜色,他也一口没再喝。就那么看着,像尊凝固的雕像。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因为那“三寸”的偏差,越绷越紧。
他试图用理智去解构这份不安:可能是伙计搬运时疏忽;可能是地面不平;可能只是烧制时陶瓮本身就不规整……无数个合理的“可能”。
但另一个声音,更低沉,更固执:顾清弦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戏弄。那墨点……不是无意。
他在示警。用一种只有疯子才懂的方式。
沈墨染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指节有些发白。他厌恶这种“不确定”,厌恶被一种非逻辑的情绪牵着走。这让他感觉自己正在失控,正滑向某个未知的、混乱的深渊。
就在他内心交战最激烈,几乎要说服自己离开这无谓的等待时——
“砰!”
一声闷响,从爆竹铺后院方向传来。不很响,有点像过年时踩瘪了空竹筒的声音,混在街市的嘈杂里,并不引人注意。
沈墨染却猛地坐直了身体。
紧接着,又是两声更沉闷的“噗、噗”声,像是湿柴在灶膛里憋着烧。
街上的人群还在嬉笑,没人留意。
沈墨染的瞳孔骤然缩紧。不对。这不是烟花爆竹该有的声音。这是……闷燃?还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轰——!!!”
橘红色的火舌,如同地狱伸出的巨蟒,猛地从后院堆放火药桶的位置窜起!瞬间就舔上了旁边堆放的杂物和木质廊檐!
真正的爆炸这才接踵而至!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猛!地皮都在微微震颤!
“啊——!!!”
“爆炸啦!快跑啊!”
“娘——!”
短暂的死寂后,恐慌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炸开!刚才还井然有序的街道瞬间沸腾、翻滚、崩溃!人们像被沸水浇了的蚂蚁,推搡、哭喊、摔倒、践踏……维持秩序的武侯声嘶力竭的吼声被完全淹没。
浓烟滚滚冲天,迅速遮蔽了夕阳的余晖,火光将整条街映照得如同鬼蜮。
沈墨染站了起来,动作快而稳。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只剩下冰一样的冷静和决断。他没有走楼梯。
二楼窗口到对面低矮的屋脊,约有丈余。他探身,估量,下一刻,那天青色的身影已如一只精准的雨燕,掠出窗口,脚尖在窗棂上一点,身形舒展开,稳稳落在对面铺着瓦片的屋顶。几乎没有停顿,他便沿着屋脊,向着那片已成火海、不断传来爆炸和惨嚎的爆竹铺后院疾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灼热的气流和呛人的烟味。他扯下腰间原本用作汗巾的素白棉布,路过一个惊慌失措被打翻的水桶时,迅速浸湿,掩住口鼻。
他的眼睛,在浓烟与火光中,锐利地搜索着。
目标明确:那个因“三寸偏差”而形成的、不合理的“死角”。
在他的计算中,那里是火势暂时未完全覆盖的薄弱点,但也必然是结构最不稳定、堆积物最多、二次风险最高的死亡陷阱。
要么,那里藏着引发火灾的元凶或证据。
要么,那里困着最后的幸存者。
没有第三种可能。
官袍的下摆,在疾奔中被热风鼓起。他纵身,毫不犹豫地,跃入了那片翻腾的、吞噬一切的赤红与浓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