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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噬骨的寒 ...

  •   火,到处都是火。
      灼热的气浪像无数只滚烫的手,撕扯着他的衣袍,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灌进鼻腔,呛得他眼前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木料焦糊的恶心甜香。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仿佛要震碎脑髓的轰鸣——爆炸声、木料断裂的咔嚓声、还有那些遥远又贴近的、属于人类的凄厉惨叫。
      沈墨染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甚至愚蠢的决定。
      但他没有停。
      湿布掩住的口鼻勉强过滤着最致命的浓烟,他弓着身,凭着记忆和计算,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混乱中,朝着那个“三寸偏差”的死角方向移动。热浪扭曲了空气,脚下的地面满是滚烫的瓦砾和不知名的粘腻液体。几次有燃烧的碎木从头顶砸落,他凭借近乎本能的反应堪堪躲过,官袍下摆却被飞溅的火星燎出几个焦黑的洞。
      快了……应该就在前面……
      视线被烟熏得泪水直流,他眯着眼,模糊中看到那个歪斜的陶瓮——它居然还没被炸碎,只是被熏得漆黑,倔强地杵在那个不应该存在的缝隙里。而在陶瓮和墙壁之间,似乎蜷缩着一团更深的黑影。
      是人吗?还是……
      他再往前两步,脚下突然一空!
      “糟了!” 心中警铃大作。这下面根本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后院原本用来堆放废料的浅坑,上面只虚虚盖了层木板,早已被烧得脆弱不堪。他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
      电光石火间,他伸手猛地扒住坑沿!灼热的泥土和碎木刺入手掌,传来钻心的疼。下方坑底,隐约可见扭曲烧黑的铁器和其他杂物,若真摔实了,不死也残。
      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起,试图借力撑起身体。后背完全暴露在肆虐的火场中,热浪几乎要将他背部的衣物点燃。
      就在这危急关头——
      “抓住!”
      一声嘶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厉喝从侧面传来!紧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甩过来的、冒着烟的长木棍,猛地塞到了他胡乱蹬踹的手中!
      沈墨染来不及多想,死死抓住那根滚烫的木棍。另一端传来一股蛮横的拉力,硬生生将他从坑沿拽了上来!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回头看去。
      救他的人,竟然是那个他派来盯梢的手下!此刻对方脸上满是黑灰,官服袖子烧掉半截,露出的手臂一片通红水泡,正剧烈咳嗽着,眼里全是惊魂未定:“大、大人!您没事吧?这地方不能待了,马上要塌!”
      沈墨染被手下半拖半拽着,冲向火势稍弱的侧方。他们刚刚离开那片区域,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堵本就摇摇欲坠的后墙连同上面的廊檐,整个塌了下来,火星和尘土冲天而起,彻底淹没了那个陶瓮和浅坑。
      侥幸逃出生天,两人互相搀扶着,冲出火场最猛烈的范围,回到相对安全的街面。这里早已一片狼藉,救火的水龙车尖锐地嘶鸣着,兵丁和百姓乱成一团。
      沈墨染靠在一处未被波及的墙角,脱力般滑坐下去,胸腔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咳嗽都带出黑色的痰沫。手掌和手臂传来阵阵刺痛,低头一看,掌心被烫破燎泡,混着泥土和血,狼狈不堪。更糟糕的是,后背靠近肩胛的位置,传来一种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坠落时恐怕被飞溅的硬物撞伤了。
      “大人,您的伤……”手下焦急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同样凄惨的模样。
      “无妨。”沈墨染哑着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如何会在此?”他明明命令此人混在人群中观察。
      手下苦笑:“属下见大人您冲进去,怕您有失……就、就跟着也……”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沈墨染沉默了一下。他向来不喜下属违令,但此次……若非这人冒险跟入,适时递来那根木棍,自己恐怕已凶多吉少。“回去自领十杖。”他最终冷冷道,停顿片刻,又补充,“伤愈之后。”
      手下先是一凛,随即明白这是网开一面,忙低头应道:“谢大人!”
      “去查,”沈墨染忍着痛楚,思路却异常清晰,“第一,起火确切源头,是否就是那堆火药桶。第二,张贵及其伙计下落。第三,”他抬眼,看向那片仍在燃烧的废墟,尤其是已被掩埋的角落,“找机会,挖开塌陷处,看看那个陶瓮里,或者浅坑底下,到底有什么。”
      “是!”
      手下领命而去。沈墨染独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调匀呼吸。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火场中的种种细节。那几声古怪的闷响,绝非寻常火药引燃。陶瓮的位置,浅坑的伪装……这火,起得太巧,也太“干净”,除了爆炸本身,似乎将所有可能遗留的线索,都一并吞噬了。
      还有顾清弦……
      那个墨点,果然是指向这里。他到底知道多少?这场火,是预言,还是……与他有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喉头腥甜。他抬手抹去嘴角,指尖染上一点暗红。内腑恐怕也受了震荡。寒意开始从受伤的背部蔓延开,与周围救火带来的灼热气息交织,让他感到一阵阵冷热交替的眩晕。
      不能倒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忽略全身的叫嚣,用未受伤的手撑住墙壁,试图站起来。
      眼前却猛地一黑。
      ---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颠簸。
      身下是硬木板,随着移动规律地摇晃。耳边有车轮辘辘的声音,还有马蹄嘚嘚的轻响。是在马车里。
      沈墨染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马车内部很朴素,是他平日使用的青帷小轿车的样式。他正半躺在铺了薄褥的座位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料子普通的深色披风。掌心传来清凉感,低头看,伤口已被简单清洗,敷上了一层味道清苦的草药膏,用干净的细布包扎着。后背的钝痛依然存在,但似乎也被处理过,裹了绷带。
      谁给他处理的?他的手下应该没这么快,也没这个本事。
      马车前帘被掀开一条缝,透进些许傍晚的天光,也露出了驾车人的半边背影——正是他那受伤的手下。
      “醒了?”手下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疲惫,“您昏了一会儿。属下不敢擅作主张送您回府或去医馆,怕引人注目,就先在车里给您简单处理了一下。药是问救火的百姓讨的土方子,应该能顶一阵。咱们现在是回刑部,还是……”
      沈墨染闭了闭眼,压下眩晕感。“回刑部值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此事勿要声张。对外只说……本官查案时,被混乱人群冲撞,略有小恙。”
      “明白。”手下顿了顿,“大人,那火场那边……”
      “让你查的事,暗中进行,尤其第三件,务必隐秘。”沈墨染睁开眼,眸底深处是冰冷的锐光,“任何发现,只报于我一人知晓。”
      “是!”
      马车朝着刑部方向驶去。沈墨染靠在车壁上,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他强迫自己思考,将火场中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复盘。那个陶瓮……浅坑……闷响……还有顾清弦那张苍白的、带着讥诮与警示的脸。
      回到刑部时,天色已完全暗下。衙署里灯火零星,大部分官吏都已散值。手下将马车赶到直通他值房的小侧门外,搀扶着他下车。
      “你且去处理自己的伤,换身衣服,今夜不必值守。”沈墨染推开手下试图继续搀扶的手,自己站稳,尽管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记住,管好你的嘴。”
      手下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沈墨染独自走进值房,反手锁上门。熟悉的冷檀香和书籍气息包裹上来,却无法驱散他骨子里透出的寒意。背部的伤和可能的內腑震荡,让他开始感到一阵阵发冷。他走到柜前,想给自己倒杯热水,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轻颤,茶壶磕在杯沿,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放下茶壶,放弃了喝水的打算。走到内间平日小憩的矮榻边,和衣躺下,拉过薄被盖住身体。寒意却越来越重,如同细密的针,从伤口处钻进去,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忍不住蜷缩了一下,牙齿轻轻磕碰。
      发烧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阵烦躁。生病意味着脆弱,意味着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和掌控,这是他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之一。他试图用意志力对抗那股越来越沉的昏眩和寒意,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浮现出顾清弦在狱中的样子。
      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还在那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对着墙壁画那些莫名其妙的纹路?他知道朱雀大街出事了吗?他……是不是在等着看自己的“预言”应验?
      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发烧带来的朦胧意识中横冲直撞。父亲临疯前死死盯着史册上某个字眼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诏狱中顾清弦挥洒朱砂时那疯狂又绝望的眼神……火海中狰狞的烈焰和救他性命的木棍……最后,一切都搅合在一起,化成了那个落在爆竹铺招牌旁的、刺目的红点。
      红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变成一片无边的血红,将他吞没。
      ---
      而此刻的诏狱深处,丙字七号牢房。
      顾清弦正盘腿坐在冰冷的石板上,背靠着墙,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外面隐约传来换班的狱卒压低声音的交谈:
      “……听说了吗?朱雀大街那边出大事了!”
      “咋了?灯会还没开始呢,能出啥事?”
      “啧,爆炸!火烧连营似的!张记爆竹铺那儿,全完了!听说死了不少人,京兆尹和巡防营的人都惊动了……”
      “嚯!这么邪乎?怪不得刚才上头催着加强各门戒备呢……”
      “谁说不是,这节骨眼上……”
      声音渐渐远去。
      顾清弦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任何预知应验后的得意或轻松,反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空洞的茫然。
      他知道了。
      火,果然烧了。
      那……他呢?那个穿着雪白官服、一丝不苟得可笑的沈墨染呢?有没有……躲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闷地疼。不是因为预知,而是一种更陌生的、让他有些无措的情绪。他想起沈墨染那双冷冽如寒潭的眼睛,想起他审画时那种偏执的认真,甚至想起他官袍上每一道笔挺的褶皱。
      “蠢货……”他对着虚空低低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沈墨染的死脑筋,还是在骂自己这没由来的担心。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躺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
      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他之前无意识抠破的。此刻,这点疼痛反而成了某种锚点,让他不至于被脑海里翻腾的、关于火与血的想象完全吞没。
      时间一点点流逝,牢狱里死寂如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通道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低低的交谈和金属碰撞声。似乎有人来了,不止一个,目标明确地朝着他这个方向。
      顾清弦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
      是查到了什么?要提审?还是……知道了那场火与他有关?
      牢门上的铁锁被哗啦啦打开,刺眼的光线从突然敞开的门外涌入,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几个陌生面孔的狱卒站在门口,面色严肃,手里拿着……担架?还有药箱?
      为首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开口道:“顾清弦?”
      “是我。”顾清弦声音干涩,警惕地看着他们。
      “跟我们走一趟。”那人语气公事公办,没什么情绪。
      “去哪儿?提审?”顾清弦没动。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沈大人要见你。别磨蹭,快点!”
      沈大人?沈墨染?
      他还活着?还要见自己?
      顾清弦心头猛地一跳,说不出是松口气还是更加疑惑。他看着那副担架和药箱,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
      难道……
      他慢慢站起身,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在狱卒的注视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这间困了他许久的牢房。
      通道里的火把光芒跳动,将他消瘦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湿冷的石壁上。前方是未知,是那个刚刚从火海中归来的刑部侍郎。
      顾清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底深处,那抹惯有的讥诮之下,悄然生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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