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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寒夜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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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通往地面的石阶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潮湿阴冷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每一级台阶、每一寸墙壁上。顾清弦拖着脚镣,每一步都发出沉重而拖沓的“哐啷”声,在幽闭的通道里反复回荡,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他本就纷乱的心绪。
前面引路的狱卒举着火把,跳跃的光将他佝偻拉长的影子投在湿滑的石壁上,像个扭曲的、随时会消散的鬼魅。他不时回头,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
顾清弦没吭声,只是加快了脚步,尽管这让他呼吸微促。脑子里乱糟糟的。沈墨染要见他?在这深更半夜?还带着担架和药箱?这太不寻常了。那场火……他到底有没有事?叫自己过去,是终于信了那个墨点,要来问个究竟?还是……查到了别的,要清算?
心口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突突地跳。他下意识摸了摸掌心结了薄痂的伤口,细微的刺痛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终于走完了漫长的石阶,穿过几重森严的门岗,外面清冷的、带着烟火残余气味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没有去往审讯堂或签押房,狱卒领着他,径直朝着刑部衙署深处、那片灯火最为稀落、也最为安静的区域走去。
那是……沈墨染的值房方向。
顾清弦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夜直入值房?这更不合规矩。
值房外静悄悄的,只有屋檐下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晕。领路的狱卒在门外站定,朝里面低声禀报:“大人,顾清弦带到。”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许多,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进来。”
狱卒推开厚重的木门,朝顾清弦偏了偏头,示意他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外,与另外两个原本守在暗处的护卫站到了一起,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
顾清弦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
值房内比他想象中更空旷,也更……冷。不是温度的低,而是一种缺乏人气的、整洁到刻板的冷寂。四壁书架上卷宗林立,如同沉默的军队。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冷檀香,却压不住一股隐约的、清苦的药味。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房间深处,那张宽大紫檀木公案后面的人。
沈墨染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着处理公务。他半靠在椅背上,身上依旧穿着那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只是此刻显得有些褶皱,肩头随意搭着一件厚重的深色披风。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他一手搁在案上,指间松松夹着一支狼毫笔,却没有落下,另一只手则隐在披风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手掌和露出的半截小臂,缠着干净的细布,隐隐透出药膏的痕迹。虽然坐姿依旧竭力保持着端正,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是顾清弦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
受伤了?果然还是卷进去了?伤得重不重?
一连串的疑问猛地冲上顾清弦心头,让他喉咙有些发紧。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站在门口不远处,微微歪了歪头,脸上习惯性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浅笑,只是这笑容在此时此地,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沈大人,”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干涩,语气却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惯有的挑衅,“这深更半夜的,劳您抱恙传召,总不会是想让我来赏月吧?这地方,可瞧不见月亮。”
沈墨染抬起眼皮,那双惯常冷冽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少了些逼人的锐利,却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审视。他没有理会顾清弦话语里的刺,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扫过,掠过那沉重的镣铐、污浊的囚服、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落在他那双看似散漫、实则瞳孔微微缩紧的眼睛上。
“关门。”沈墨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顾清弦挑了挑眉,依言反手将厚重的木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偶尔噼啪一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和书架上,放大,交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朱雀大街,‘张氏爆竹铺’,申时三刻前后,发生大火,伴有多次爆炸,死伤逾二十人。”沈墨染开门见山,语速平稳,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店铺老板张贵,当场身亡。其一名伙计重伤昏迷,另一名……失踪。”
顾清弦的心脏猛地一沉。果然……烧了。还死了这么多人。他嘴角那点勉力维持的笑意彻底淡去,垂下眼睫,避开了沈墨染的视线。
“本官在现场。”沈墨染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桩与己无关的公案,“距你画中,那个多余的朱砂点所标记的位置,七步之遥。”
顾清弦倏然抬眼,看向他。
“本官发现,起火点附近,有一处刻意掩饰的浅坑,坑边有一陶瓮,摆放位置与《仓储防火疏》所载规范,有三寸偏差。”沈墨染的目光牢牢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正是这三寸偏差,形成了一个视觉死角,也差点让本官葬身火海。”
顾清弦的呼吸屏住了。他看见了!他真的注意到了!还……差点死在那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诏狱的阴冷更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顾清弦,”沈墨染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动了某处伤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但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那层雾气散去,露出底下冰冷的、审视的寒光,“告诉本官,你如何得知那里会出事?那个墨点,究竟是预言,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还是你,或者你背后之人,计划的一部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捅了过来。
顾清弦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方才那点因为对方受伤而升起的、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取代。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脚镣哗啦一声刺响!
“计划?”他扯开嘴角,笑声短促而尖锐,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自嘲,“沈大人!沈青天!您可真瞧得起我!我一个画画的,一个被你锁在诏狱最底层、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的阶下囚!我有那么大本事,算准了您会去查,算准了您能看懂我那鬼画符,算准了那火什么时候烧起来,还能把自个儿也差点搭进去?!”
他胸膛起伏着,眼睛因为激动和愤怒微微发红,死死瞪着沈墨染:“我要真有那本事,我第一个先烧了你这破地方!”
吼完,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不安的跳跃声。
沈墨染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目光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靠回椅背,似乎刚才那一番对峙也消耗了他不少气力,脸色似乎更白了一点。
“你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若与你无关,何必如此激动?”
顾清弦气极反笑,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手指碰到镣铐,冰凉刺骨。“我激动?我激动是因为……”他忽然顿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什么?因为你差点死了?这话他说不出口,太可笑,也太……不合时宜。
他别开脸,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转回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惯有的、满不在乎的讥诮面具,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丝和冰冷。
“沈大人既然不信,那还问我作甚?直接大刑伺候不就完了?反正你们刑部,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么?”他语气凉薄,带着破罐破摔的味道。
沈墨染没有接他这话茬。他沉默地看着顾清弦,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下,挖出点什么别的东西。值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在蔓延。
良久,沈墨染忽然咳嗽了几声,声音压抑而沉闷,他抬手用未受伤的手背抵了抵唇,眉心拧得更紧了些,那层强撑的镇定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流露出底下真实的虚弱与不适。
顾清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你的画,”沈墨染缓过气,声音更哑了些,却依旧平稳,“除了那幅暗纹,除了那个墨点,可还有其他……不合常理之处?关于火,关于爆炸,关于……人。”
他问得很模糊,但顾清弦听懂了。他在问,还有没有其他预知的画面。
顾清弦心头猛地一紧。有。当然有。那些破碎的、灼热的、带着惨叫和死亡气息的画面,几乎夜夜在他脑中焚烧。但他能说吗?说出来,再遗忘一段重要的记忆?或者,说出来,被当成更大的疯子,甚至坐实了“同谋”的罪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喉咙发干。“沈大人,”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我说了,您信吗?您不是只信您的卷宗,您的律法,您的‘秩序’吗?我这种‘混沌’之言,于您而言,与疯话何异?”
“本官在问你。”沈墨染的目光依旧锁着他,不容回避。
顾清弦与他对视着,在那双此刻因为病弱而少了些咄咄逼人、却依旧执拗坚定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那不是完全的信任,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对非常规线索的孤注一掷的探寻。
也许,他也在挣扎。在他那井井有条的世界被一场大火烧出裂痕之后。
这个认知,奇异地让顾清弦心中的愤怒和抵触平息了些许。他移开目光,望向跳动的烛火,仿佛在那光芒中看到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
“……火很大,”他开口,声音飘忽,像梦呓,“烟很浓,看不清人……但不止一处炸,声音……闷的,和脆的,混在一起……有人从后面,矮墙那边……跑的很快……”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描述着那些破碎的意象,尽力避开会触发“代价”的具体指向,“……木头烧起来的味道……和另一种……有点甜,又有点臭的怪味……”
他说得很艰难,不时停顿,眉头紧锁,似乎在抵抗着什么痛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墨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眼神越来越深,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奏有些乱。顾清弦描述的一些细节,比如“闷响”和“怪味”,与他在火场边缘察觉到的异常吻合。这绝非一个被关在诏狱底层的人能凭空编造出来的。
“……还有,”顾清弦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气音,他抬起手,有些恍惚地,用戴着镣铐的手腕,指了指自己左肩稍下的位置,“……这儿……疼……”
沈墨染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的目光,落在顾清弦手指的大致方位,然后,缓缓移到自己披风遮掩下、隐隐作痛的左肩后背。那里,正是他坠落时被硬物撞击挫伤的位置。除了他自己和那个处理伤口的手下,无人知晓。
一股冰冷的战栗,毫无预兆地窜过沈墨染的脊椎。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连烛火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顾清弦似乎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放下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脸色比刚才更难看,眼神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空茫。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看,沈大人,”他声音沙哑,“我就说是疯话吧。”
沈墨染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看着顾清弦,看了很久。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显得莫测高深。背后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大火的真实,也提醒着眼前这个囚徒话语中那可怖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真实”。
许久,他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精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沉的倦意。
“今日之事,不得对外提起一字。”他声音低缓,却带着最后的威压,“你且回去。”
顾清弦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转身,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向门口。就在他手触到门扉时,身后传来沈墨染低沉的声音,很轻,却清晰:
“……你的伤,让狱医看看。”
顾清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谁,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
沈墨染独自坐在空旷的值房里,良久未动。背后的疼痛和身体的寒意阵阵袭来,但他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认知层面的寒意。
顾清弦最后指的那个位置……
他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受伤的左肩后背,指尖感受到绷带下肿痛的轮廓。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蕴藏着无数未知的、灼热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秘密。
而他那赖以生存的、井井有条的世界,已然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带着焦糊味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