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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烬的烙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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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染是在一阵尖锐的钝痛和刺骨的寒意中彻底清醒过来的。
意识回笼时,窗外天色已泛起一层沉郁的蟹壳青,值房里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只在鎏金烛台上留下一滩凝固的泪痕。他身上那件披风不知何时滑落到了腰际,冷汗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清晨的寒气一激,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背后的伤处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左肩胛下方那片瘀伤更是肿痛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疼。喉咙干得发烫,像是有沙砾在摩擦。额头上却一片冰凉。
他勉强撑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触手滚烫。果然发热了,而且温度不低。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一丝几乎被他忽略的狼狈。他讨厌生病,讨厌这种身体脱离意志掌控的无力感。尤其在这种时候,在案件刚刚出现诡异转折,在他亲自从火海和顾清弦口中验证了某种超乎常理“预知”之后。
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头脑昏沉,四肢酸软。
费力地扶着桌沿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他走到墙角的脸盆架旁,铜盆里还有半盆隔夜的冷水。他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激灵了一下,混沌的思绪被强行刺激得清明了几分。
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和下颌滴落,打湿了衣襟。他看着铜盆里晃动的、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阴影浓重,嘴唇因为发热而干裂起皮。
真是一副狼狈相。
他扯过旁边干净的布巾,用力擦了擦脸和脖颈,试图用这种方式提振精神。然后走到书架旁,从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这是太医院配制的应急退热丸,药性猛烈,但见效快。他倒出两粒,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丸划过喉咙,带起一阵苦涩的灼烧感。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回公案后,铺开纸,磨墨。受伤的右手掌动作有些笨拙迟缓,但他依旧坚持自己完成这一切。秩序,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秩序,也能帮他对抗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混乱”。
笔尖悬在纸上,他却迟迟没有落下。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夜与顾清弦的对峙。
那个囚徒愤怒时的眼神,疲惫时的空茫,还有最后指向他伤处的那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尤其是最后那一刻,当顾清弦准确“指认”出连他亲信手下都未必清楚具体位置的伤痛时,那种从脊椎窜上来的冰冷战栗感,此刻回忆起来,依旧鲜明。
这不是巧合。无法用任何已知的推理或情报来解释。
顾清弦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所谓的“画魂”……难道真的存在?而这场大火,究竟是意外,还是如他昨夜尖锐反问所言——是有人利用了某种“预知”,或者说,是在清除痕迹?
那个失踪的伙计,浅坑里可能埋藏的东西,顾清弦语焉不详提到的“怪味”和“闷响”……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缺少关键的丝线将其串联。
还有他自己。这幅伤病交加的模样,绝不能被外人,尤其是刑部里那些嗅觉敏锐的同僚,或者更上面的人察觉。玉玺案未破,朱雀大街又出如此恶性事件,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这个年轻的侍郎。虚弱,即是破绽。
他必须尽快恢复,必须理清头绪。
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他与那名心腹手下约定的暗号。
“进来。”沈墨染放下笔,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背脊挺直,脸上的疲惫却难以完全掩盖。
门被推开一条缝,手下闪身而入,迅速关好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皂隶服饰,脸上和手上的烧伤也做了处理,看起来精神尚可,只是眼神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和一丝……兴奋?
“大人,”他快步走近,压低声音,“您……伤势如何?”他瞥见沈墨染异常的脸色和缠着绷带的手,眼中掠过担忧。
“无碍。”沈墨染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查得如何?”
手下神色一肃,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火场清理还在继续,但咱们的人趁乱,在天亮前,悄悄挖开了那片塌陷的地方。”
沈墨染眼神一凝:“说。”
“那个陶瓮,碎了一大半,但底座还算完整。里面……”手下吸了口气,“不是空的。埋得很深,压在下头,烧得只剩一角,但还能辨认出是……账册。不是普通的买卖账,上面有暗记,还有……几个模糊的印鉴痕迹,咱们的人偷偷拓下来了,但看不全,像是……私盐交易的暗码和某家钱庄的戳子。还有,”他声音更低了,“浅坑底下,除了烧变形的废铁,还找到一小块没烧尽的皮子,像是……火绒包的外皮,但质地很特别,不是寻常市面上的货色。”
私盐?钱庄?特制火绒?
沈墨染的心脏缓缓沉了下去。这果然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失火。张贵的爆竹铺,只是一个幌子,或者说,是一个精心选择的爆破点。幕后之人不仅要销毁证据,还要用一场轰动全城的爆炸和大火,来掩盖真正的目的和痕迹。
“失踪的那个伙计呢?”沈墨染问。
手下摇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京兆尹和巡防营的记录里,伤者和死者中都没有符合他体貌特征的。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凭空蒸发?一个普通的爆竹铺伙计?沈墨染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要么,这伙计本身就是关键人物,事成之后被接走或灭口;要么,他掌握了什么,不得不逃。
“那个怪味,”沈墨染忽然问,“火场附近,可有人提及异常气味?不同于寻常烟火?”
手下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这个……当时太乱,浓烟滚滚,一般人都只闻到焦糊味。不过,属下拉住一个最早赶到、离得最近的水龙队伙计问过,他提了一句,说炸开后那一下子,味道是有点冲,有点像……有点像硫磺混了烂鸡蛋,但很快就被烟盖住了。”
硫磺混了烂鸡蛋?沈墨染瞳孔微缩。那是……某些违禁火药添加剂,或者……简易**原料不完全燃烧的味道。这与顾清弦描述的“又甜又臭的怪味”对得上,也印证了那“闷响”可能并非单纯的□□爆炸。
案件的性质,正在滑向一个更黑暗、更危险的深渊。
“继续查,”沈墨染的声音因发热而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第一,查清那个印鉴属于哪家钱庄,暗中摸清其往来。第二,找可靠的老匠人,辨认那块皮子和可能残留的火药成分。第三,”他顿了顿,“暗中查访张贵及其伙计的社会关系,尤其是近半年有无异常接触、大额钱财往来。所有调查,转入地下,绝不可惊动京兆尹和巡防营,更不可让部里其他人察觉。”
“是!”手下领命,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沈墨染,“大人,您的伤和……脸色,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属下偷偷请个信得过的郎中……”
“不必。”沈墨染打断他,“做好你的事。另外,诏狱那边,”他想起顾清弦苍白的脸和掌心的伤,“打点一下,让狱医……给他看看手上的伤,换点干净的布。做得自然些。”
手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低头:“属下明白。”
手下退出去后,值房里重新恢复寂静。退热丸的药力开始发作,身上泛起一层虚汗,但那股萦绕不去的寒意和头痛似乎减轻了些。沈墨染重新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玉玺暗纹、顾清弦、预知、爆竹铺、私盐、钱庄、特制火绒、失踪伙计、怪味……
这些词之间,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线连接着,却又隔着一层浓雾。而顾清弦,无疑是这团迷雾中最诡异、也最关键的一环。
他需要再见他。但不能再像昨夜那样,带着伤病和情绪化的质问。他需要更冷静,更策略。也许……该换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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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丙字七号牢房。
顾清弦靠坐在老地方,怔怔地看着对面墙壁上那道蜿蜒的水痕。昨夜回来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脑子里纷纷扰扰,像一锅煮糊了的粥。
沈墨染受伤了,伤得不轻。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疲惫和虚弱。还有他最后那句“让狱医看看”……什么意思?良心发现?还是另一种试探?
掌心被自己抠破的地方,传来一阵清凉的麻痒感。他低头,发现不知何时,伤口被敷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味道清苦的药膏,还用干净的细麻布重新包扎过。手法粗糙,但确确实实是处理过了。
是沈墨染吩咐的?他真的……让人给自己治伤?
顾清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荒谬,有点讽刺,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细微的暖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点微不足道的“对待”,竟然能让他心绪波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嗤笑一声,甩了甩头,试图把沈墨染那张苍白的脸从脑子里甩出去。但下一刻,更深的忧虑攥住了他。
火已经烧了,预言应验了。按照“惯例”,很快,他就要付出代价了——遗忘。这次会忘记什么?是母亲残留的模糊笑容?还是父亲握着他手教他执笔时掌心的温度?抑或是……昨夜值房里,烛光下沈墨染那双审视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想到可能会忘记关于那个人的片段,哪怕只是昨晚短暂的、充满对峙的交锋,顾清弦的心脏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一种空落落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心口的位置。
不要。他不想忘。哪怕那些记忆里充满了不安和刺痛,但那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把他和外面那个尚且正常运转的、有沈墨染存在的世界连接起来的……几乎唯一的线。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
顾清弦猛地抬头,绷紧了身体。
进来的却不是狱卒,而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提着破旧药箱的干瘦老头,后面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狱卒。老头看起来畏畏缩缩,眼珠子却不时乱转。
“你……你就是顾清弦?”老头声音尖细,打量着他,“伸手,换药。”
顾清弦没动,警惕地看着他:“谁让你来的?”
老头噎了一下,看向身后的狱卒。狱卒粗声粗气道:“让你换就换,哪那么多废话!快点!”
顾清弦眯了眯眼,慢慢伸出手。老头打开药箱,取出新的药膏和布条,动作算不上温柔,但确实是在重新处理他掌心的伤口。药膏是同样的淡绿色,味道也一样。
“这药,哪来的?”顾清弦忽然问。
老头手抖了一下,含糊道:“就……衙里备的呗。”
“衙里备的药,可不是这个味儿。”顾清弦盯着他,“是沈大人让你来的?”
老头顿时慌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看伤换药的!”他加快动作,胡乱包扎好,连忙收拾东西,像躲瘟疫一样匆匆退了出去,狱卒也重新锁上了门。
顾清弦看着手上新鲜却粗糙的包扎,又看了看紧闭的铁门,缓缓靠回墙壁。
果然是他。
沈墨染……你到底想干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觉得,我这个“疯子”还有用,想先吊着我的命?
混乱的思绪中,遗忘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冰冷的窒息感。他咬紧牙关,抵抗着那股要将某部分意识抽离的力量,指甲再次深深掐入刚刚包扎好的掌心,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血色,染红了干净的布条。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他不能忘。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记住火的样子,记住烟的味道,记住那些破碎的片段……也许,沈墨染还需要这些。也许……他还能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想着要“帮”那个把他关在这里、审问他、怀疑他的刑部侍郎了?
真是病得不轻。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最终只化作一个疲惫而扭曲的表情。他蜷缩起身体,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听着自己沉重而不规律的心跳。
值房里,沈墨染服下的药丸药力完全化开,高热暂时退去,留下更深的虚乏和隐隐的头痛。他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拿起笔,这一次,笔尖稳稳落下。
他开始画。不是玉玺暗纹,而是凭借记忆,勾勒昨夜顾清弦描述的那些破碎画面:冲天的火光,扭曲的浓烟,模糊奔跑的人影,矮墙的轮廓……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试图将那些言语无法精确传达的意象,固定下来。这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尝试,用秩序的笔,去描绘混沌的影。
当他画到那个“从后面矮墙飞快跑走”的模糊人影时,笔尖顿住了。
这个人,会是那个失踪的伙计吗?还是……放火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深陷迷雾的两人而言,前路却似乎更加晦暗未明。余烬未冷,新的烙印,已然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