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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扶着墙摸着黑往前走 ...

  •   那试图独自沉没的、自毁般的决心,被这个过于坚定、过于温暖的怀抱,硬生生拦住了。
      他闭上眼睛,更多的眼泪涌出来,但不再是崩溃的洪流,而是某种堤坝溃塌后,混杂着无尽委屈、依赖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宣泄。
      他反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抓住了余逝环在他身前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肤里。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我信你”。
      但他抓住了他。
      他用尽全力的、带着哭腔的、含糊的喘息,和那死死抓住不放的手指,代替了所有语言。
      余逝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和他怀里这个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的重量,缓缓闭上了眼睛,更紧地收拢了手臂。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面是更艰难的战斗,是母亲亟待救治的心理危机,是复杂难解的家庭关系,是看不见出路的迷雾。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把他的男孩,从那个名为自我牺牲的悬崖边,暂时拉了回来。
      他们站在了一起。
      面对着共同的深渊,也孕育着共同的、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相拥的体温,是这寒夜里,唯一真实的热源。
      医院的走廊,惨白,漫长,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隧道。空气里是低声的交谈、仪器的嗡鸣,和一种沉重的、关于生死的静默。
      孟灾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塑料椅上。医生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他空洞的胸腔。
      “重度抑郁,伴有严重焦虑和自毁倾向……建议立即住院,进行封闭式治疗。至少半年。这期间,需要完全脱离刺激源,包括……至亲的过度情绪卷入。是的,需要隔离。不保证能好,但这是目前对她、也是对家人,最负责任的选择。”
      隔离。半年。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对医生,也对命运。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麻木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好像点下去,就能把那些可怕的词汇,那些关于母亲可能随时消失的恐惧,一起摁进地底,摁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黑暗的心里。
      他拿出手机,指尖冰凉,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忙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是工地的声音,或者喧嚣的饭局。
      “爸。”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妈的情况……不太好。医生建议,住院。封闭治疗。半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父亲对旁人解释“家里有事”的模糊声音。然后,父亲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无能为力的焦躁:“我……项目在关键期,实在回不来。钱……钱我马上打过去。你先处理,辛苦你了,小枝。”
      意料之中的回答。孟灾闭了闭眼,感觉到某种冰冷的、早已习惯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哀求,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要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一个突兀的、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问题,冲口而出:
      “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很轻,很空洞,“你有女朋友了吗?”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久,更压抑。久到孟灾以为信号断了,久到他几乎要嘲笑自己这愚蠢的问题。
      然后,父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尴尬、恼火的声音。
      “没有。你妈……她胡思乱想。上次那个,是我一个老朋友,男的!过来谈生意,顺道看看她。她非说……非说那是我男朋友。她病了,脑子不清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孟灾早已麻木的心上来回割锯。
      “她病了,脑子不清楚。”
      “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可那些话,那些在无数个日夜反复啃噬他的话语,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恶心!”
      ——“肮脏!”
      ——“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怪物!”
      还有……那天,她流着泪,强笑着说出的:“妈妈支持你。”
      哪一个才是不清楚?哪一句才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同时攫住了他。他想起母亲说那些恶毒话语时,扭曲却异常清醒的脸;想起她说支持你时,眼中那破碎却真实的微光。到底哪个是病?哪个是她?还是说,两者都是她,一个被痛苦撕裂成两半的、他既恨又无法割舍的母亲?
      “我知道了。”孟灾听到自己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回答,然后挂断了电话。
      忙音响起。
      他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弯下腰,将脸深深埋进摊开的掌心。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没有声音,只有剧烈的、压抑的抽气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脑海中,两幅画面开始疯狂地交替、叠加、撕裂——
      母亲歇斯底里地砸东西,指着他的鼻子,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眼神里的憎恶几乎要将他烧穿。那些话语化作有形的污秽,将他包裹,让他窒息。
      画面一闪,又是那个除夕夜,母亲坐在他对面,流着泪,努力微笑,说“你很棒”,“妈妈支持你”。那双曾盛满厌恶的眼睛里,此刻是浑浊的、却无比清晰的痛苦与……爱?
      哪一个才是真的?
      “啊……”一声极低、极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精神剧痛。
      为什么?
      为什么爱和恨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为什么支持和恶心可以出自同一张嘴?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决定牺牲,决定正常,决定一个人背负所有,却还是被拖进这无解的、令人作呕的泥潭里?
      他到底该相信哪个母亲?他又该如何去爱一个一半想摧毁他、一半又想支持他的母亲?
      混乱。无边的混乱。像黑色的潮水,淹没了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矛盾的浪潮撕碎、吞噬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稳稳地、不容抗拒地,环住了他。
      余逝的气息笼罩了他,带着室外的微凉,和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的沉稳味道。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他,手臂收得很紧,将孟灾颤抖的、蜷缩的身体,完全纳入自己的怀抱。下巴轻轻抵在孟灾的发顶。
      孟灾浑身一僵,随即,那强撑的、名为冷静的堤坝,轰然倒塌。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抱住余逝的腰,将脸埋进他带着寒气的外套里,终于放声痛哭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崩溃的、嚎啕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悲恸。眼泪瞬间浸湿了余逝胸前的衣料,滚烫灼人。
      “为什么……小拾……为什么啊……”他哭得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她为什么……一边说支持我……一边又觉得我恶心……我到底……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怎么办……我救不了她……我也……我也好恶心……我是不是……真的不该……”
      余逝没有安慰,没有说“别哭”,也没有说“会好的”。那些苍白的语言在此刻毫无力量。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在他剧烈起伏的背上,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拍抚。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孩子,用最原始的方式,给予他支撑和安全感。
      他任由孟灾哭,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浑身脱力,哭到只剩下细微的、无法停止的抽噎。
      医院的喧嚣仿佛远去了,只剩下这个角落,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和那弥漫的、巨大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孟灾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余逝感觉到怀里的重量完全依靠着自己,知道他已筋疲力尽。
      这时,余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迷雾的力量,清晰地响在孟灾耳边:
      “孟灾,听我说。”
      孟灾没有动,但身体微微绷紧,是在听。
      “你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余逝的声音很平静,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病的那个她,说的话,是病症,不是真相。就像发烧的人说胡话,你不能当真。”
      孟灾的身体颤了一下。
      “而说支持你的那个她,”余逝顿了顿,声音更沉,更缓,“哪怕只有那一刻,哪怕她下一秒又会被病症吞没,但那句话,是她用尽全力,从病的缝隙里挤出来的、真正的她,想对你说的话。”
      “两个都是她。病的她,和想爱你的她。它们撕扯她,也撕扯你。”
      “你没有错。你不需要为她的病负责,也不需要为她的痛苦负责。更不需要为她病中伤人的话,来惩罚你自己。”
      余逝松开一些怀抱,双手捧起孟灾泪痕狼藉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他的眼睛深邃如夜,里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颤的清明和坚定。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分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也不是用你的正常或牺牲去拯救她。”
      “你现在要做的,是允许她病,也允许那个想爱你的她存在。然后,把病的她,交给医生。而我们,”
      他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陪着那个想好起来、想爱你的她,慢慢等。”
      “等医生,把病的那个她,赶走。或者,至少关起来。”
      “这很难。这很痛。这需要时间,需要你一遍遍被撕扯,需要我陪着你一起被撕扯。”
      余逝的拇指,轻轻擦过孟灾红肿的眼角,拭去一滴新渗出的泪。
      “但这就是路。没有捷径,没有替换选项。我们一起,扶着墙,摸着黑,往前走。”
      “你恶心吗?”余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然后自己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不。你只是太累了,累到快把自己也当成病了的一部分。孟灾,看着我。”
      孟灾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余逝脸上。
      “我在这里。不是因为你完美,不是因为你正常,更不是因为你伟大到可以牺牲自己。”
      “我在这里,是因为你是孟灾。是那个会笑会闹,会在音乐里发光,也会痛会崩溃的孟灾。全部的你,好的,坏的,痛的,快乐的,我都要。”
      “所以,把恶心这个词,从你脑子里扔出去。它不属于你。它只属于那个叫抑郁症的怪物。而我们,要做的,是帮你妈妈,一起打败它。不是被它打败,更不是被它变成怪物的一部分。明白吗?”
      孟灾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余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光芒。那光芒不炽热,却有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
      过了很久,久到走廊的灯光似乎都暗了一下,孟灾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很轻,却很重。
      余逝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虽然红肿却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眼睛,知道最危险的崩溃暂时过去了。他松开手,转而紧紧握住孟灾冰冷颤抖的手。
      “走。”余逝拉着他站起来,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我们去办住院手续。然后,回家。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仗,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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