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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一起都不一样了 ...

  •   孟灾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他回握住余逝的手,那手温暖,干燥,有力。仿佛通过交握的掌心,将那力量一丝丝传递过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病房紧闭的门。
      那扇门后,是他的母亲,一个被疾病囚禁的灵魂,一半是魔鬼,一半是渴望爱的凡人。
      而门外,是他选择的同行者,他的余逝。
      前路依然黑暗,依然漫长,依然布满了被疾病撕扯的痛楚和不确定性。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两个分裂的母亲,面对那个觉得自己恶心的、孤独绝望的自我。
      他握紧了身边的手。
      地狱很长。但幸好,有人同行。
      而同行本身,或许就是照亮地狱的,唯一的光。
      时间像被稀释的糖浆,缓慢、粘稠地流淌着。母亲的隔离治疗进入了第二个月。医院每周会有一次简短、公式化的电话沟通,内容不外乎“情况稳定”、“情绪有波动”、“治疗按计划进行”。孟灾听着,嗯嗯地应着,心里没有太大波澜,只是机械地记下那些医学术语和数字。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在余逝制定的日程表上打勾。生活规律得像墙上那只走得一丝不苟的钟。
      父亲打来的钱,数额一次比一次大,附言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一个冰冷的数字。他依旧很少打电话,但每次通话,都会生硬地问一句“吃饭了没”,或者“钱够不够”。有一次,他甚至寄来一个笨重的包裹,里面是些包装花哨、价格不菲的保健品,收件人写的是“孟灾余逝 先生收”。孟灾看着那个并排的名字,愣了很久,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不是感动,也不是讽刺,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某种关系的存在,被以一种沉默的、金钱的方式,盖了章。
      他还给余逝的外公——不,现在似乎也可以算是他的外公了——定期打一笔生活费,附言是“麻烦您了”。外公最初推辞,后来也默默收下,只是变着法儿地,在饭桌上给两个孩子添更多、更好的菜。
      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母亲在接受专业的治疗,父亲在尝试承担责任,经济上宽裕了,外公的接纳是温暖的,余逝……余逝始终在他身边,像最稳固的锚,沉默地、坚定地,将他固定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上。
      孟灾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
      他不再半夜惊醒,不再对着母亲的旧物发呆,不再被那些恶毒的话语反复凌迟。他甚至开始练习一些新的曲目,指尖流淌出的音符,不再有之前那种撕裂的痛楚,变得……平顺,甚至有些过于流畅,流畅到失去了棱角和温度。
      可就是这份好,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生活被抽走了一块最重要的拼图,虽然缺口被别的、形状各异的碎片勉强填补上了,但图案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他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钝钝的、弥漫性的感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在,但都不真切。
      他开始频繁地、不自觉地发呆。看着窗外树叶发黄飘落,能看上一个下午。余逝叫他,有时要叫两三声,他才猛地回神,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练习过度的笑容:“啊?怎么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突然从背后抱住余逝,或者用冰手去贴他的脖子。他变得乖了,余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让他做的,他绝不去碰。他甚至开始小心翼翼,避免提起任何与家、过去、未来相关的沉重话题,仿佛那些是潘多拉魔盒,一打开,现在的平静就会粉碎。
      某个周末下午,阳光很好。余逝在阳台修剪外公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动作细致又耐心。孟灾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看着他的侧影。阳光给余逝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他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小拾。”孟灾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余逝没回头,小心地剪掉一片枯叶。
      “你说……妈妈什么时候能好?”孟灾问,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问今天星期几。
      余逝的动作顿了顿,几秒后,才继续剪,声音同样平稳:“医生说,需要时间。急不来。”
      “哦。”孟灾应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自己交握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是余逝前几天帮他剪的。“那……等妈妈好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像以前计划的那样了?”他指的是那个遥远的、关于边疆和自由的梦。
      这次,余逝放下了剪刀。他转过身,靠在阳台栏杆上,逆着光,看向孟灾。阳光有些刺眼,孟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道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某种审视的重量。
      “孟灾,”余逝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让孟灾心脏微微一缩,“没有像以前了。”
      孟灾愣住,抬头看他。
      余逝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视线与他平齐。他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孟灾的脸颊,指尖微凉。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不会消失,只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余逝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之前那种不顾一切的炽热或破碎,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努力维持的平静。
      “你妈妈会好起来,但不会是回到从前。你爸爸在改变,但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是回到从前。我们,”余逝的指尖抚过他的眉骨,那里有一道很浅的、连孟灾自己都没察觉的褶皱,“也不会是回到比赛前,或者刚在一起时的样子。”
      孟灾的喉咙发紧,他想反驳,想说“我可以”,想说“等妈妈好了就一切如常”,但看着余逝的眼睛,他说不出口。那双眼睛太清醒,清醒到残忍,也清醒到……温柔。
      “我们不是在回到某个点,”余逝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包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我们是在往前走。带着这些发生过的、好的坏的、痛的所有事情,一起往前走。路不是原来的那条了,目的地也可能变了,但……”
      他顿了顿,将孟灾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心口。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
      “但牵着手的人,没变。”
      孟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余逝眼中那片沉静的、包容一切的海。那股一直萦绕不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感,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名字。
      那不是失落,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剥离。剥离了旧日幻象、剥离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剥离了“只要……就能……”的侥幸之后,所必须面对的、粗糙而真实的现实质地。也是一种生长痛。新的关系模式、新的自我认知、新的未来图景,正在旧日的废墟上艰难萌发所带来的、必然的钝痛和不适。
      他一直觉得挺好,是因为他在用旧的尺子,丈量一个已经截然不同的新世界。而余逝,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且,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他适应这个新世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崩溃的痛哭,而是一种缓慢的、温热的酸胀,从心脏最深处漫上来,溢满了眼眶。他眨了眨眼,泪水滚落,滑过被余逝指尖碰过的地方。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哽咽,“我就是觉得……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好像……找不到自己该在哪里了。”
      余逝没有说“会好的”,也没有说“我在这里”。他只是伸出手臂,将这个迷茫的、漂浮的、终于肯承认不一样了的男孩,轻轻拥进怀里。
      拥抱很静,很稳。孟灾把脸埋进余逝肩窝,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和泥土的味道。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一小片衣料。
      “不用找,”余逝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低沉而清晰,“我在这里。外公在那里。你爸爸在用他的方式,你妈妈在医院里努力。我们都在这里,在这个不一样了的地方。慢慢来,孟灾。我们有的是时间,把这里,变成我们的地方。”
      夕阳的余晖透过阳台,将相拥的两人影子拉得很长。风轻轻吹过,阳台上那盆刚被修剪过的绿植,嫩绿的新芽在枯枝旁,微微颤动。
      不一样了,是的。
      但或许,这种不一样,才是真正的、活着的,开始。
      窗外,三月的风还有些料峭,但已带上了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屋里灯光暖黄,刚吃完饭的餐桌上,碗筷尚未撤下,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饭菜香,混合着旧木家具特有的、沉静的味道。
      外公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而利索地开始收拾。他静静地坐在主位上,目光在并排坐在一起的余逝和孟灾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慈祥,而是沉淀着某种庄重的、仿佛在掂量着什么的意味。然后,他撑着桌子缓缓起身,走向里屋。
      孟灾下意识地看向余逝,用眼神询问。余逝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但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了一下,透露出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外公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本相册。封面是深蓝色的人造革,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发黄的内芯,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他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在两人对面的旧沙发上坐下,将相册小心地放在膝头。
      “来,看看。”外公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余逝和孟灾对视一眼,起身,一左一右,在外公身边坐下。沙发很旧,人坐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相册被翻开,纸张因年久而变得脆弱,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第一页,是几张黑白小照,边角有波浪纹的齿孔。外公粗糙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张上。
      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能看清背景是某个公园,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笑容灿烂得像能透过泛黄的相纸灼伤人。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同样笑眯了眼,仰头看着母亲,手里举着一个简陋的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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