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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归来已非昨日少年 ...

  •   “这是你外婆,年轻时。”外公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照片里的人,“旁边这个,是你妈。”
      孟灾的呼吸微微一滞。他从未见过余逝母亲如此鲜活、快乐的模样。照片里的她,和记忆里那个总是笼罩着阴郁、或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像一颗小太阳,无忧无虑。
      外公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触摸那段早已逝去的温暖时光。“她小时候,也像个小太阳,”他缓缓道,目光悠远,“后来,唉……” 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或许是性格的执拗,或许是时代与个人交织的无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那声叹息,为那短暂的阳光画上了句号。
      他往后翻了几页,跳过了一些合影和风景照,最后停在了一张彩色照片上。照片颜色已经有些失真,但依然清晰。背景似乎是医院的病房,光线苍白。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女人很年轻,眉目依稀能看出是余逝的母亲,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疏离。她怀里的婴儿很小,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这是他妈,刚生下小逝没多久。”外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孟灾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他指向照片上女人的脸,“她心里苦,自己走不出来,也……连累小逝也苦。”
      连累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钝锤,敲在孟灾心上。他猛地看向身旁的余逝。余逝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微微收着,目光垂落在照片上,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但孟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他搁在膝上、缓缓收紧成拳的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旧相册翻页时轻微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外公没有在这张令人窒息的照片前停留太久。他继续往后翻,后面是一些余逝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零星照片,有在幼儿园表演的,有拉琴比赛的,但照片里的小男孩,表情大多是安静的,甚至是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疏离,鲜少有开怀大笑的模样。相册的后面,几乎全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终于,外公翻到了最后一页。是彻彻底底的空白,连一张插照片的角袋都没有,只是一页微微泛黄的硬纸。
      他拿起一直放在茶几上的那支老式英雄牌钢笔,拧开笔帽。笔尖在台灯的光晕下,闪着一点暗金的光。他微微俯身,就着灯光,在那页空白的最上方,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二零二五年三月某日”
      字迹是老年人特有的、略带颤抖的繁体,但每一笔都用力均匀,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写完后,他停笔,抬起头,目光缓缓地、依次扫过身边两个年轻人的脸。孟灾感到那目光像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掂量,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接纳。
      外公重新低下头,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他写得更慢,更用力,仿佛要将这两个名字,连同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他们的相遇,他们的挣扎,他们的伤痛,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相守,都深深地镌刻进这页象征着家族延续的纸张里。
      “余 逝”
      “孟灾”
      两个名字,并排而立。一个笔力遒劲,如松如岳;一个稍显稚拙,却同样认真。
      没有与字,没有及字,没有任何连接词。就只是两个名字,并肩站在这里,站在这个日期下面,站在这本承载了一个家庭悲欢离合的相册最后一页。
      像一种宣告,也像一种锚定。
      外公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缓缓合上了相册。那“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抬起头,目光最后落在孟灾脸上。孟灾的眼眶早已通红,泪水蓄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他看着外公,看着这个平日里话不多、只是默默用饭菜温暖他们的老人,此刻眼中那深如潭水、却又清澈见底的慈爱与肯定。
      外公看着他湿润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虽然竭力保持平静、但喉结微动、泄露了情绪的余逝,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
      “血脉是老天给的,没办法。可家……”
      他顿了顿,苍老的目光扫过那本合上的相册,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里面所有的欢笑与泪水,然后又回到两个年轻人身上。
      “家是自己选的。选了,就得认,就得担着。”
      他的目光在余逝脸上停留一瞬,那里有他从小看到大的隐忍与孤寂,然后又落回孟灾脸上,这个带着一身伤痕、却像野草般挣扎着靠近他外孙、温暖他外孙的年轻人。
      “你们俩,担住了最难的那一关。”
      这句话,没有指明是哪一关。是社会的目光?是家庭的阻挠?是内心的恐惧与挣扎?还是母亲的重病与自我的崩塌?或许,都是。
      老人没有再说更多劝勉或祝福的话。他只是用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睛,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他们,说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根。”
      他伸手指了指脚下,这个不算宽敞、却充满了饭菜香、琴声和人间烟火气的老房子。
      “飞累了,就回来。”
      话音落下,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更急了些的风声,和老式挂钟规律而沉稳的滴答声。
      孟灾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洪流决堤般的、混合了巨大释然、无边酸楚、和沉沉归属感的复杂情感。他等了太久,等了仿佛两辈子,才等到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对他这样一个破碎的、曾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家的人,说这儿就是你们的根。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干燥的手紧紧握住。是余逝。余逝的手心有薄汗,握得极其用力,甚至有些颤抖。孟灾反手握回去,用尽全身力气。
      余逝没有看孟灾,他的目光落在外公苍老而平静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回握了孟灾的手,然后,极轻、却无比清晰地,对着外公,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承诺。一个无声的、重于泰山的承诺。
      外公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两个年轻人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彼此确认的坚定,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淡、却无比舒展和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岁月的风霜,有失去的怅惘,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和看到生命延续、薪火相传的满足。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不再看他们,只是拿起空了的碗,走向厨房,边走边用寻常的语气说:
      “碗我来洗。你们……自己待会儿。”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客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灯光温暖地笼罩着他们,笼罩着那本静静躺在茶几上的旧相册,和相册扉页上,那两个并排的、墨迹未干的名字。
      孟灾转过头,看向余逝。余逝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未干的水光,都有翻涌的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的平静和连接。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握着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窗外,三月的风,似乎变得温柔了许多。它拂过老旧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祝福。
      根,扎下了。
      从此,风雨再大,他们都知道,有地方可以回去。
      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再回到学校,空气都似乎变得不同。不是物理上的,而是一种氛围。走廊上、琴房里,总会捕捉到一些飘来的目光,短暂的停留,随即是压低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像夏日午后的蚊蚋,烦人,却已无法真正叮咬他们了。
      “看,就是他们俩……”
      “啧,网上都传疯了……”
      “听说比赛评委都……那什么……”
      “谁知道真的假的……”
      “不过……确实弹得厉害啊……”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好奇、窥探、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或轻蔑。内容无非是天才少年的标签,或是关于他们关系那曖昧不明的揣测。若是从前,孟灾或许会竖起浑身的刺,用故作夸张的嬉笑或沉默的冷脸来武装自己。余逝则会用更深的疏离和漠然,将自己包裹。
      但现在,不一样了。
      孟灾只是微微侧过头,对那些目光报以短暂的一瞥,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倦怠的冷淡。余逝则更干脆,他连眼风都懒得给,径直走过去,仿佛那些窃窃私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们的脊背挺得更直,步伐也更稳,不是刻意为之的傲然,而是一种从内而外、历经淬炼后的不在意。外界的喧嚣,无论是赞美还是诋毁,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能看到,却已无法触及他们的内核。他们的世界,在经历过那场家庭的暴风雨和彼此灵魂的彻底交付后,边界已然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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