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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终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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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时序悄然滑入深秋。北城的天空变得高远而萧索，空气里弥漫着植物枯萎后干燥清冷的气息。距离周屿离开，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时光仿佛拥有某种强大的愈合能力，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许燃的生活，像一条终于汇入稳定河道的溪流，朝着一个明确而积极的方向，平静而坚定地流淌着。
他用美术比赛的奖金和平时省下的一点钱，给奶奶买了一件厚实柔软的新毛衣。奶奶穿上后，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拉着他粗糙的手，喃喃地说着“小燃长大了，懂事了”。那一刻，许燃觉得所有的努力和辛苦都是值得的。
他的成绩已经稳定在年级前列，连最头疼的物理，也能考出不错的分数。曾经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定理，如今在他眼中，仿佛也带上了某种冰冷的、逻辑的美感。他开始享受独自攻克难题的过程，那让他感受到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微小而确实的力量。
画画更是成为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技巧愈发纯熟，风格也逐渐形成，不再是单纯的模仿或情感的宣泄，而是开始尝试用线条和色彩，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内省而富有诗意的视觉世界。美术李老师甚至私下找他谈过，鼓励他可以考虑报考顶尖的美术院校，认为他拥有不俗的潜力。
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被他仔细地洗净、晾干，收进了衣柜深处。那部昂贵的手机，也只在每周固定的一天，才会拿出来充电，查看是否有那个唯一的、来自远方的讯号——虽然大多数时候，屏幕依旧是沉寂的黑色。
他似乎真的，如周屿所期望的那样，在努力地“好好活着”。他挺直的脊背里，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力量；他沉静的眼神中，少了怯懦，多了专注与平和。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对周围释放出微弱的、善意的信号，比如在值日时主动分担任务，或者对同学的请教给予耐心的解答。
他在一点点地，将自己从那个封闭的、灰暗的壳里剥离出来，尝试着触碰这个曾经让他感到恐惧和疏离的世界。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时有反复，但他没有放弃。因为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要变得更好，要配得上那道曾经照亮他的光，要……有能力去等待一个或许渺茫的未来。
66.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刚结束一场阶段测验，空气中还残留着考试带来的紧张与松弛交织的奇特氛围。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放学铃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许燃收拾好书包，将那张刚刚及格的物理试卷仔细折好塞进文件夹——这是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达到的成绩，虽然不算优秀，但对他而言已是突破。他想起周屿曾经耐着性子，一遍遍给他讲解电路图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怀念的弧度。
他今天心情不错。不仅仅是因为物理及格，更因为，他决定去做一件事。
他背着书包，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市中心那家最大的商场。他记得很清楚，几个月前，和周屿最后一次来这里时，他曾在一家钟表店的橱窗外驻足良久。橱窗里陈列着一款设计极其简约大气的腕表，黑色的表盘，银色的指针，皮质表带，低调而精致。当时周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口评价了一句：“还不错，挺适合你的。”
只是随口一句。许燃却记在了心里。
他想用自己存下的、除去给奶奶买毛衣后剩下的那部分奖金，买下那块表。不是给自己戴。是想……等有一天，如果还能再见，他想把它送给周屿。他觉得那块表的气质，很像周屿——沉稳，内敛，却自有力量。
这个念头带着点幼稚的浪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支撑着他走进了那家对于他而言依旧显得有些过于明亮的店铺。店员热情地迎上来，他有些拘谨地指了指橱窗里的那块表。
当店员将装着腕表的精致礼盒递到他手中时，许燃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盒子沉甸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充满了某种郑重的、近乎仪式感的期盼。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的隔袋，拉好拉链，仿佛守护着一个即将萌芽的梦想。
走出商场，外面果然下起了雨。不是夏日酣畅的暴雨，而是秋日特有的、绵密冰冷的雨丝，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天色比刚才更加昏暗，街道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许燃撑开一把旧伞，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决定抄近路，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回家。那条路他很少走，但今天，他怀里揣着那个刚刚获得的、象征着“未来”和“勇气”的礼物，仿佛连带着对那条陌生的路，也少了几分畏惧。
雨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噗噗声。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模糊的倒影。空气里是雨水、尘土和隐约食物香气混合的味道。
他抱着书包，脚步轻快。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将来某一天，将这块表送给周屿时的场景。周屿会是什么表情？会惊讶吗？会……喜欢吗？这个念头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带着这冰冷的秋雨，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回去之后，要在那本速写本上，再画一幅画。就画今天，画他鼓起勇气走进商店，画他怀揣着秘密的礼物，走在雨中的样子。或许，可以取名叫做《礼物与归途》。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已经悄然扼住了他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年轻的咽喉。
67.
悲剧的发生，往往没有任何预兆，像一场精准而残酷的狙击。
就在许燃走到老街中段，一个十字路口时，异变陡生。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鲜红色的雨衣，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不知怎么挣脱了身边大人的手，咯咯笑着，追着一只被风吹跑的、色彩鲜艳的皮球，摇摇晃晃地冲向了马路中央。
“妞妞！回来！”身后传来年轻母亲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辆黑色的轿车，因为雨天路滑和视线受阻，正从侧方的路口加速驶出。刺眼的车灯像两把利剑，划破雨幕，瞬间照亮了小女孩那抹鲜红而渺小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许燃就站在路边，离小女孩只有几步之遥。他清晰地看到了小女孩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到了她身后母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也看到了那辆如同黑色巨兽般、带着死亡气息呼啸而来的轿车！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在那一瞬间，都被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东西覆盖、驱散。
是恐惧吗？
不。
是一种更深沉的、甚至来不及分辨是什么的东西。
是周屿在车库昏暗光线下，看着他被毁掉的画时，那双坚定灼热的眼睛——“你的才华，不能被这些垃圾埋没。”
是周屿在顶楼风中，指着远方对他说——“做你想做的。”
是周屿在站台离去前，用力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的嘱托——“好好活着。”
是他在速写本最后一页，那句用尽力气写下的、未曾送达的告白——“如果还能再见，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爱你。”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如同破碎的胶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湮灭……
然后，在那电光火石、生死一瞬的关头，在那辆失控轿车的刺耳刹车声和周围人群惊恐的尖叫声混合成的、如同地狱序曲的背景音中——
许燃做出了他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决绝的一个动作。
他没有丝毫犹豫。
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值不值得，没有时间去恐惧死亡。
他猛地扔掉了手中的雨伞，像一道离弦的箭，又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马路中央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在轿车轮胎与湿滑地面发出更加凄厉摩擦声的伴奏下，他准确地、用力地、一把推开了那个还茫然不知危险的小女孩。
巨大的撞击声，沉闷而钝重，像一面巨鼓被狠狠擂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世界，在许燃的感知里，变成了一片缓慢旋转的、失重的混沌。
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轻飘飘的。
像一片羽毛。
又像那天在顶楼，被风吹起的、周屿的衣角。
视野急剧地颠簸、旋转，天空和地面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剧痛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抽离般的麻木。
他似乎听到了小女孩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后，爆发出的、响亮的哭声；听到了周围人群嘈杂的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听到了远处越来越近的、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
但这些声音都变得很遥远，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
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溅起一片混着血迹的水花。
雨水，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周涌来，一点点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亮。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望向灰蒙蒙的、不断落下雨丝的天空。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在图书馆，周屿替他捡起那本厚重的美术史，递到他面前，眼神平静而自然。
他好像……又闻到了周屿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雪松气息的味道。
好像……又感受到了，那条灰色围巾包裹住脖颈时，那份令人贪恋的温暖。
好像……又听到了，周屿在跨年夜的烟火下，那句被轰鸣淹没的、他却清晰捕捉到的……是什么来着？记不清了……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
在生命最后的、如同浮光掠影般的意识碎片里，一个清晰而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星火，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周屿……”
“……我好像……终于勇敢了一次……”
然后，那点星火，悄然寂灭。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光亮，所有的……爱与痛，期盼与遗憾，都归于永恒的、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68.
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街道，试图洗去地上那抹刺目的、仍在缓缓洇开的暗红。肇事的轿车歪斜地停在路边，司机面色惨白地瘫在驾驶座上。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议论声，哭泣声，警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悲惨的图景。
没有人注意到，在离事故现场不远处的路边，一个印着商场logo的纸质购物袋，被雨水浸透，孤零零地躺在积水里。袋子里，那个装着黑色腕表的精致礼盒，一角已经被撞得凹陷下去，盒身被泥水和淡淡的血渍污染，失去了原本的光鲜。
更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永远停止呼吸的清瘦少年怀中，那个被他紧紧抱着的、看似普通的书包里，藏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尚未干透的、带着少年最后体温和全部勇气的字迹，那是一个未曾送达，也永远无法送达的告白。
雨，还在下。
冰冷，无情。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与希望，都彻底浇灭。
许燃的生命，像一颗短暂划过夜空的流星，在拼尽全力绽放出最后一道、属于勇敢与善良的光芒后，骤然陨落。
他最终，没能等到他想要的再见。
也没能，亲口说出那句深埋心底的……我爱你。
他的终点，定格在这个冰冷泥泞的十字路口，定格在深秋这场凄冷的雨中。
带着未送出的礼物，未完成的画作，未说出口的爱恋，和那个刚刚变得勇敢了一点的、却戛然而止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