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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追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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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许燃的葬礼,在一个铅云低垂、天色阴霾的上午举行。
空气湿冷,浸透着深秋入骨的含义,细密的雨丝无声飘洒,如同天地也为这个过早凋零的少年垂泪。墓园坐落在这座小城的边缘,远离尘嚣,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松柏的呜咽,和零星压抑的啜泣。
周屿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外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皱巴巴的黑色校服——那是他匆忙从南城回来,唯一能找到的深色衣服。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脸颊,浸透单薄的衣衫,仿佛这外界的冰冷,能稍稍麻痹那颗早已被撕裂、碾碎,痛到近乎麻木的心脏。
他远远地看着,看着那具小小的、覆盖着白布的棺椁,被几个神情肃穆的人缓缓放入挖好的土坑中。那白色,刺眼得让他眩晕。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那个曾经有着温热体温、会低头画画、会轻声叫他“周屿”的许燃,就躺在那个冰冷狭窄的盒子里,即将被潮湿的泥土永远覆盖。
许燃的奶奶被邻居搀扶着,老人佝偂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得像一片枯叶,悲恸的哭声嘶哑而绝望,一声声“燃燃”,像钝刀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周屿看到王老师和其他几个七班的同学在默默流泪,看到一些街坊邻居脸上惋惜的神情。
他的目光,却空洞地越过了所有人,死死地盯住那具棺椁。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与眼角不断涌出的滚烫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是嘴唇早已在不自觉间被咬破。
他想冲过去,想阻止那泥土落下的动作,想大声喊“停下。他怕冷!”,想把他从那个冰冷的深渊里拉回来……可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双脚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动弹不得。所有的力气,都在得知噩耗和看到那本速写本的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速写本最后一页那几行清晰的字迹,像魔咒,更像凌迟。
[周屿,我好像终于变得勇敢了一点。]
[如果还能再见,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冰冷的心腔上烙下了永恒的、剧痛的印记。许燃爱他。那个他小心翼翼想要守护,却最终因他离去而独自面对一切,甚至在最后时刻爆发出惊人勇气的少年,一直怀着这样一份深沉而孤勇的爱意。
而他呢?他给了许燃什么?
一个仓促的离别,一个沉重的“好好活着,等我回来”的嘱托,一封锁在抽屉里、未能寄出的、空有承诺的信,以及……长达数月、稀少而克制的联系。
他从未明确回应过那份感情,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彻底厘清那汹涌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靠近,笨拙地保护,贪婪地汲取温暖,却又在现实的压力下,选择了看似“理智”的逃离。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更长远的未来谋划,却不知命运残酷,从不给人等待的机会。他的离开,成了压垮许燃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如果不是他走了,许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变得“勇敢”,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个雨天,独自走向那条陌生的街,是不是……就不会遭遇那场意外?
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每一个假设,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泥土,一铲一铲地落下,覆盖在那刺目的白色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那声音,像丧钟,一声声敲打在周屿的耳膜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段感情的永逝。
他看着那个土坑被逐渐填平,看着那座新立的、光秃秃的墓碑,上面刻着许燃的名字,和一张他略显青涩、却带着淡淡微笑的照片——那是从他学生证上取下来的照片。
愿君安息。
多么苍白无力的四个字。周屿只觉得一阵反胃的恶心。他的许燃,不应该在这里安息,他应该在阳光明媚的画室里作画,应该在顶楼迎着风展望未来,应该……在他承诺过的那个“以后”里,好好地、鲜活地活着。
葬礼结束了。人群开始稀疏,带着各自的悲伤和唏嘘,缓缓离去。有人过来拍了拍周屿的肩膀,似乎想安慰几句,但看到他如同失去魂魄般、毫无反应的样子,也只能叹息着走开。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周屿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忘在雨中的石碑。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那座新坟,以及不远处默默等待着的、忧心忡忡的母亲——她不放心儿子,一路跟了过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水敲打树叶和泥土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那座新立的墓碑前。雨水顺着墓碑滑落,流过许燃照片上那清秀的眉眼,仿佛他也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哭泣。
周屿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极其轻地抚上那张冰冷的照片。触手是石材的湿滑和刺骨的凉意,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许燃的温暖。
“……许燃。”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血沫的摩擦感,“我……回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声和死寂。
“我看到……你写的话了……”他哽咽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着雨水,滴落在墓碑前的泥土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晚了……是我……混蛋……”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他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潮湿的墓碑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墓穴中那个人更近一点。
“你说你勇敢了……你很勇敢……许燃……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可是……可是我……”
他想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爱你”,想说“我写了好长一封信想要给你”,想说“我计划好了要回来找你,再也不分开”……
可这一切,在冰冷的死亡面前,都变成了最可笑、最无力的空谈。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他现在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刻骨铭心。他的爱,他的悔,他的承诺,他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的迟来,而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价值。
他趴在许燃的墓碑上,像一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幼兽,发出了压抑的、沉闷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悲伤。
雨水冰冷,却比不上他心死的温度。
73.
周屿被母亲近乎半拖半扶地带回了临时落脚的酒店。
他像一具彻底失去灵魂的空壳,任由母亲帮他换下湿透的衣服,擦拭头发,喂他喝下温热的水。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依旧阴雨连绵的天空,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隔绝。
母亲看着他这副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刺激到他。她知道儿子和那个叫许燃的孩子感情很深,却没想到深到如此地步,足以摧毁他所有的生机。
“小屿……吃点东西好不好?哪怕一口……”母亲端着温热的粥,声音带着哀求。
周屿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小屿,你别这样……妈求你了……你说句话啊……”母亲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周屿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瞳孔里似乎有了一丝焦距,但那焦距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荒芜。
“……妈,”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死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也再次将母亲的心撕开一道口子。
“我知道……妈知道……”母亲抱住他冰冷的身體,“可是小屿,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啊……燃燃那孩子……他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活下去?”周屿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怎么活?”
他的世界,随着许燃的离去,已经彻底崩塌了。所有的色彩、声音、意义,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令人窒息的疼痛。他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母亲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心痛得无法呼吸,却也无能为力。她知道,有些伤痛,只能靠时间去磨平,或者……永远也磨不平。
接下来的几天,周屿一直处于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那个从许燃遗物中拿回来的、被雨水和血渍污染了的腕表礼盒,还有那本被他泪水浸湿又风干、变得皱巴巴的速写本,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
那本速写本,他翻来覆去地看,每一页,每一笔,都像是在重温他们之间短暂却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许燃偷偷落在他身上的、带着爱慕与依赖的目光,此刻都透过这些画作,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灼痛。
尤其是最后一页那行告白,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一次看到,都鲜血淋漓。
他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他会恍惚间听到许燃在叫他“周屿”,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他猛地回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有时,他会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空荡的校服。等他定睛看去,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他无力抵抗,甚至……有些沉溺于这种幻觉。至少,在幻觉里,许燃还“存在”。
母亲试图联系心理医生,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他拒绝任何形式的帮助和开导,他只想沉浸在这片由悔恨和思念构筑的苦海里,独自沉沦。
一周后,是一个难得放晴的午后。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惨白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勉强地洒落下来,带着一种虚弱的、不真实的暖意。
周屿依旧抱着那两样东西,坐在窗前。阳光照在他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脸上,让他感到一阵不适的眩晕。
母亲出门去给他买些流食,试图再劝他吃一点。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速写本,似乎因为连日的翻动和之前的潮湿,从中间散开,一张夹在书页深处的、小小的纸片,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掉在他的脚边。
周屿迟钝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个纸片上。
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不规则的小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有些稚嫩,却写得十分认真。那似乎是很久以前,许燃不知何时悄悄塞进他书包,却又被他无意中抖落,最终遗忘在角落里的。
纸片上写着:
[周屿,今天数学课你睡觉的样子,好像一只大猫。]
[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好看。]
[谢谢你……给我撑伞。]
[希望……能一直这样。]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像是少年最隐秘、最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小心翼翼地记录在随手可得的纸片上,却又不敢轻易交付。
周屿看着那几行字,身体猛地一震。
那些被遗忘的、琐碎而温暖的细节,如同被这道微弱的阳光瞬间照亮,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许燃那总是低垂着、却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被他塞进手心的卡通创可贴,那在雨中共享耳机时微红的耳尖,那在车库拥抱时单薄却温暖的触感……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以前,在他还只是懵懂地想要靠近和保护的时候,许燃就已经怀着这样一份纯净而卑微的爱意,默默地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
而他,却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先动了心,是自己先伸出了手。却不知,那个看似沉默怯懦的少年,早已在心中为他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在无数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安静地、固执地,喜欢着他。
这迟来的发现,像最后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浑噩的头脑,也彻底击碎了他强撑的最后一点屏障。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和悔恨,如同终于冲垮堤坝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无法忍受这没有许燃的、冰冷而虚假的阳光。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和虚弱,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但他不管不顾,一把抓起床头那本速写本和那个装着腕表的、肮脏的礼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许燃留下的、最后的温度和念想,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酒店房间。
他要去墓园。
他要去见许燃。
他要去告诉他……告诉他所有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74.
午后的街道,因为天气放晴,行人稍微多了一些。阳光依旧乏力,无法驱散深秋的寒意,街道上湿漉漉的,反射着苍白的光。
周屿抱着怀里的东西,步履踉跄,眼神涣散地朝着墓园的方向走去。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胡子拉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行将就木的颓败气息。路人纷纷侧目,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里,如同走马灯般,疯狂地闪回着与许燃有关的每一个片段。
图书馆初遇时,许燃惊慌如小鹿的眼神。
小巷里,他塞给许燃那枚卡通创可贴。
雨中共伞,许燃冰凉的指尖和微红的耳根。
车库里,彼此伤痕的交换和那个绝望的拥抱。
顶楼上,许燃专注画画的侧影和那句无声的“你去哪,我就去哪”。
跨年夜的烟火下,他未曾听见的那句告白。
离别的车站,许燃追着火车奔跑的、绝望的身影。
以及……那本速写本上,最后一页,那行清晰而滚烫的——
[我爱你。]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凌迟着他的神经。伴随着这些画面的,是铺天盖地的自责和悔恨。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离开……
如果……如果他能够更早地看清自己的心,更坚定地回应许燃的感情……
如果……如果他那天,接到了那个电话,是不是就能阻止他出门?是不是就能改变一切?
可是,没有如果。
现实是,他离开了,他犹豫了,他错过了。他亲手弄丢了他的光,他的焰心。
“许燃……许燃……”他如同梦呓般,不停地喃喃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唤回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怀里的速写本和腕表盒子,硌得他胸口生疼,但他却抱得更紧,仿佛这是他与许燃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他走过熟悉的街道,穿过那条他们曾经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通往老城区的巷子。巷口那棵老槐树,在惨淡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许燃还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旧棉服,围着那条灰色的围巾,低着头,安静地等着他。就像无数次放学后,他“顺路”送他回家时那样。
“许燃!”周屿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喊出声,朝着那个幻影快走几步。
然而,幻影在他靠近的瞬间,如同泡沫般消散了。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地面的落叶,打着旋儿。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再次将他吞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知道那是幻觉。
可他多么希望那不是。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虚浮,眼神也越来越涣散。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是某种嘲弄。
就在他即将走到那个通往墓园的、相对僻静的路口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呼吸,也骤然停滞。
他看到了……
就在马路对面,墓园入口处的斑马线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了。
许燃。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白色的校服,像是刚刚放学。身姿挺拔,不再是以前那种微微佝偂着背的样子。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侧着头,望着周屿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周屿从未见过的、极其温柔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阴霾和怯懦,只剩下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和安宁。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晕,美好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触手可及。
他就那样笑着,看着周屿,然后,对着他,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招了招手。
动作熟稔而亲昵,仿佛在说:“你来了,周屿。我等你很久了。”
那一瞬间,周屿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对现实残酷的了解,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度渴望看到的景象彻底击碎、淹没。
是许燃!
他真的在那里!
他没有死。他还在等他!
一种近乎狂喜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如同爆炸般在他胸腔里炸开,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许燃——!!!”
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嘶哑的、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悦的呼喊,声音破碎不堪,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顾不上来往的车流。
顾不了刺眼的红灯。
顾不得周围的一切。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马路对面,那个对着他温柔微笑、轻轻招手的许燃。
他的许燃。
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驱动,周屿抱着怀里的速写本和腕表盒子,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冲向了马路对面!
他奔跑着,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个光晕中的身影,奔赴而去。
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抓住那逝去的时光。
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再次触碰到那份失去的温暖。
仿佛只要穿过这条马路,就能抵达那个有许燃存在的、没有离别和痛苦的彼岸。
世界,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慢动作的胶片。
他看到了那辆从侧面路口疾驰而出的、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疯狂鸣笛、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叫的黑色轿车。
但他不在乎。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定在马路对面,那个依旧微笑着、身影却似乎开始变得有些透明的许燃身上。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仿佛下一秒,他就能碰到他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许燃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然后——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也巨响到极致的撞击声,悍然响起。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午后这片刻虚假的宁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定格。
周屿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地撞击在他的身体上!剧痛如同烟花般在全身炸开,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怀里的速写本和腕表盒子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绝望的弧线,散落开来。
他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却又沉重地,被抛飞了出去。
视野在空中急速地旋转、颠倒。天空,灰蒙蒙的建筑,惊慌失措的路人面孔,刺眼的车灯……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了模糊而混乱的色块。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在那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中,他涣散的瞳孔,似乎依旧执着地望向马路对面。
那里,空空如也。
那个微笑着的、招着手的许燃,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空气。
一丝了然的、近乎解脱的弧度,在周屿染血的嘴角,极轻、极浅地,勾勒出来。
随即,无尽的黑暗,如同温柔而冰冷的潮水,汹涌而上,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世界,归于沉寂。
怀揣着未送达的告白,追寻着幻影中的爱人。
他终是,奔赴了他的焰心。
以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这场盛大的、双向的暗恋。
也抵达了,那个他们约定的、再无分离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