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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墓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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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北城的深秋,似乎总也逃不开阴雨的纠缠。距离那场发生在十字路口的、惨烈而仓促的悲剧,仅仅过去了一天。
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细雨靡靡,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潮湿冰冷的氤氲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雨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凋零季节的腐朽气息。
周屿的母亲坐在酒店房间的窗边,身上还穿着昨日未换的、沾染了些许泥渍的衣衫。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眼睛红肿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街景,却又仿佛什么也未曾映入眼帘。
一天前,她只是出门想去给儿子买点吃的,期盼着能劝他咽下哪怕一口流食。不过短短二十分钟,再回来时,面对的却是酒店前台惊慌失措的脸和窗外街道上传来的、刺耳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救护车鸣笛声。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冲下楼的,不记得是怎么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的……是躺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上,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血迹、已然失去意识的儿子。他的怀里,还紧紧搂着那个叫许燃的孩子的速写本和一个被撞得变形的腕表盒子,指节僵硬,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唯一的联结。
那一刻,她的世界,也随着儿子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轰然倒塌。
抢救室外的红灯亮了很久,久到她以为时间都已经凝固。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沉重而疲惫的遗憾,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清,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然后,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
她的儿子,周屿。她那个曾经看似阳光开朗、实则内心压抑着无数痛苦的儿子;那个在父亲暴力下沉默隐忍、却又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儿子;那个心里藏着另一个人、怀着巨大悲伤从南城跑回来的儿子……没了。
和那个叫许燃的孩子一样,以一种极其惨烈、极其突然的方式,消失在了这个秋意萧索的雨天。
命运仿佛一个最恶毒的玩笑,用它冰冷无情的手,将这两个少年短暂交汇的生命轨迹,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对称方式,同时掐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医护人员和随后赶来的警方人员搀扶着,办理那些冰冷繁琐的手续的。她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麻木地听着警察的询问,关于周屿为何会突然失控冲向马路,关于那场意外的具体细节。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的儿子因为另一个男孩的死亡而精神崩溃?说他在恍惚中可能产生了幻觉?说这或许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追随?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警方最终排除了他杀嫌疑,定性为一起因行人突然闯入机动车道导致的意外交通事故。司机负有部分责任,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生命无常的唏嘘和无奈。
当一切喧嚣暂时平息,她独自坐在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酒店房间里,巨大的悲伤和空茫才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嶙峋而尖锐地凸显出来。她失去了丈夫的温情(如果曾经有过),如今,又永远地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钝重的、弥漫到四肢百骸的疲惫和绝望。她望着窗外的雨,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会软软糯糯叫她“妈妈”的小小身影,看到了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笑容张扬的少年,也看到了最后,他躺在血泊中,苍白而安静的侧脸……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紧缩的、难以言喻的剧痛。
76.
许燃奶奶居住的那条老旧巷子,在雨后更显潮湿破败。低矮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青石板路面上积聚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周屿的母亲,在一位热心邻居的指引下,找到了这里。她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周屿的遗物,以及……那本属于许燃的、如今沾染了周屿血迹的速写本,和那个扭曲的腕表盒子。
推开那扇虚掩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悲痛的木门,院子里的景象让她的心再次揪紧。比上次来时更加萧条,角落里堆着的杂物似乎也蒙上了更厚的灰尘。许燃的奶奶独自坐在院中那个小凳子上,怀里依旧抱着许燃那件旧棉服,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凝固成了一尊悲伤的雕塑。
听到脚步声,奶奶缓缓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周屿的母亲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那深不见底的悲痛再次翻涌上来。
“阿姨……”周屿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走上前,在老人面前蹲下身,将手中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
奶奶的目光落在那个袋子上,又缓缓移到周屿母亲憔悴不堪、写满悲伤的脸上。老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阿姨……”周屿母亲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个残酷的消息说出口,声音破碎不堪,“小屿他……他昨天……也……也走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屋檐滴落的水声,敲打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慌的轻响。
奶奶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无法承受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她怀里的旧棉服差点滑落,被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她看着周屿母亲,那双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深可见骨的、混合着悲伤、怜悯和某种奇异了然的了悟。
过了许久,久到周屿母亲以为老人会承受不住晕厥过去时,奶奶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嘶哑空洞的声音问道:
“……怎么……走的?”
“……车祸。”周屿母亲闭上眼,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就在……去墓园的路上。他……他大概是……想去看看许燃……”
这句话说完,两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孙子,一个失去了儿子,在这座弥漫着死亡和悲伤气息的小院里,默然相对,泪水无声地流淌。
无需再多言。
一种超越言语的、沉重的共鸣,在她们之间弥漫开来。
她们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光。
而这两束光,曾彼此照亮,最终,也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先后熄灭。
奶奶颤抖着手,伸向地上的那个袋子。她先是拿出了那个被撞得凹陷、沾着暗红污渍的腕表盒子,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被破坏的表面,老泪纵横。
然后,她拿出了那本厚厚的速写本。
本子的封面已经有些破损,边角卷曲,上面沾染着大片已经变成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那是周屿留下的最后痕迹。
奶奶的手颤抖得厉害,她几乎是用了巨大的勇气,才缓缓翻开了速写本。
一页页,一幅幅,属于她孙子的笔触,记录着那个叫周屿的少年,如何一点点占据他灰暗生命里所有的色彩和光亮。那些专注的侧影,那些阳光下奔跑的身姿,那些顶楼的日落和城市的灯火……每一笔,都倾注着许燃未曾言说的、深沉的情感。
周屿的母亲也靠过来,一起看着。当她看到画中自己儿子那些或明朗、或沉静、或带着她不熟悉的温柔的模样时,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穿着。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儿子内心那片不为人知的荒原,以及那片荒原上,唯一盛开过的、名为许燃的花朵。
终于,她们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几行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
[周屿,我好像终于变得勇敢了一点。]
[如果还能再见,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爱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周屿母亲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才抑制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悲鸣。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儿子为何会崩溃,为何会产生幻觉,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条不归路。
这份沉甸甸的、迟来的告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指引他追寻而去的,绝望的灯塔。
而奶奶,看着那行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墨迹。她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极其轻、极其轻地,抚摸着那行字,仿佛在抚摸孙子那颗从未敢轻易示人的、勇敢而滚烫的心。
“傻孩子……两个……傻孩子啊……”老人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悲凉。
77.
葬礼的安排,在一种极致压抑和悲怆的氛围中,由两位失去了至亲的女人,艰难地商议着。
没有太多的争论和分歧,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她们之间达成。或许,在她们心底深处,都隐隐觉得,这两个少年,生未能长相守,死……或许应该相邻而眠。在那個再无伤痛、再无分离的世界里,至少可以互相做个伴。
周屿的父亲从南城赶了回来。他穿着昂贵的黑色西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神情。有震惊,有懊悔,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在看到妻子那冰冷而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时,他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试图拿出商场上那套雷厉风行的做派来处理儿子的后事,却被周屿母亲以一种异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态度拒绝了。
“小屿的事,我来安排。”她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决绝。
父亲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温顺隐忍、此刻却像一块冰冷坚冰的妻子,最终,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或许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随着儿子的逝去,也在这个女人心里,彻底死亡了。
许燃这边,除了奶奶和一些远房亲戚,来的大多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王老师红着眼睛忙前忙后,几个曾经和许燃同在美术班的同学,也自发前来帮忙,脸上带着真挚的悲伤和惋惜。
当周屿的母亲提出,希望将两个孩子安葬在相邻的墓位时,许燃奶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王老师和校方在了解了情况(主要是那本速写本所揭示的深刻情感联结)后,也表示了理解和默许。在这个闭塞的小城,这或许算得上惊世骇俗,但在巨大的死亡和真挚的情感面前,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似乎也暂时失去了束缚的力量。
于是,在一个依旧阴雨绵绵的午后,两场葬礼,合并在了一起。
墓园里,比许燃下葬那天更加寂静。雨水敲打着黑伞,发出沉闷的声响。前来送行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站在两具并排而列的棺椁前,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屿的棺椁是崭新的、昂贵的黑檀木,而许燃的,依旧是之前那具普通的棺木。但它们此刻并排放在一起,仿佛打破了某种界限,象征着两个灵魂最终的靠近。
周屿的母亲穿着一身肃黑的衣裙,脸色苍白如纸,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没有再流泪,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儿子的棺椁,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质看穿,看到里面那个她永远失去的孩子。
许燃的奶奶被邻居搀扶着,老人痴痴地望着孙子的棺椁,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不断滑落。
葬礼的流程简单而肃穆。没有过多的悼词,没有虚浮的赞美。只是在最后,周屿的母亲,缓缓地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個,是那个装着未送出腕表的、被擦拭干净却依旧带着凹痕的礼盒。
另一個,是那本沾染着周屿血迹、被仔细抚平但依旧皱褶的速写本。
她走到许燃的棺椁前,将那个腕表盒子,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棺木之上。
“燃燃……”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上,“这是……小屿本想送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然后,她走到周屿的棺椁前,将那本速写本,同样郑重地,放在了上面。
“小屿……”她看着儿子的棺木,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一丝释然的温柔,“许燃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了……你……好好收着。”
这一幕,无声,却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具冲击力。所有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悄然落泪。
那两个承载了太多遗憾、思念和未竟之情的物件,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终于以一种残酷而悲壮的方式,抵达了它们主人的身边。
泥土,再次纷纷落下,覆盖住两具棺椁,也将那两个少年未及言说的爱恋、未能完成的约定、以及所有来不及实现的未来,一同深埋。
两座新立的墓碑,紧紧相邻。
一座上面刻着:奔向他的岛屿。
另一座上面刻着:守护他的焰火。
照片上,都是他们年少时青涩的模样,永远定格在了那段短暂交汇的时光里。
雨,一直下。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与泪水,都流尽。
78.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墓园里恢复了它一贯的寂静,只有雨打松柏的声音,和风中隐约的呜咽。
周屿的母亲和许燃的奶奶,却依旧停留在墓碑前,久久不愿离去。
望着那两座并立的新坟,看着墓碑上两张年轻的笑脸,一种同病相怜的纽带,将这两位承受着巨大丧亲之痛的女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姐姐……”周屿母亲看向许燃奶奶,用了这个更为亲近的称呼,声音依旧沙哑,“以后……你若是不嫌弃,我就是你的妹妹。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奶奶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失去了至亲、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的女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指。一种无需言语的扶持和慰藉,在两人紧握的手中传递。
“这两个孩子……”奶奶望着墓碑,喃喃道,“在那边……总算是有个伴了……不会……再孤单了……”
周屿母亲也望向那并立的墓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儿子决绝冲向马路那一幕,心脏一阵尖锐的抽搐。但看着这两座相邻的、仿佛互相依偎着的墓碑,那蚀骨的疼痛中,又似乎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扭曲的安慰。
是啊,至少……他们在一起了。
在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分离,没有阻隔,没有……那些让他们痛苦不堪的现实枷锁。
就在这时,周屿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从带来的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了两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沉重的铁盒。
一个是深蓝色的,边角有些磨损,那是她从南城周屿的遗物中带来的。另一个是浅灰色的,看起来更旧一些,是许燃奶奶刚刚交给她的,说是整理许燃遗物时,在床底最深处找到的,孩子一直当宝贝藏着。
“这是……”奶奶看着那两个铁盒,有些疑惑。
周屿母亲没有立刻解释,她只是蹲下身,先将那个深蓝色的、属于周屿的铁盒,轻轻放在了许燃的墓碑前。然后,她打开了那个浅灰色的、属于许燃的铁盒。
当盒盖掀开的一瞬间,两个女人都怔住了,随即,是无法抑制的、更加汹涌的泪水。
许燃的铁盒里,东西不多,却件件都与周屿有关。
那本写着最后告白的速写本的原稿(周屿母亲放上去的是副本)。
一叠周屿随手递给他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每一张都保存得很好。
几张周屿打篮球时被偷拍的照片,角度有些歪斜,却抓拍到了他少有的、开怀大笑的瞬间。
还有那套周屿送他的、他舍不得用完的昂贵画笔里,被他珍藏起来的一小截。
以及……几张皱巴巴的、小心展平的糖纸,是周屿偶尔塞给他的那种进口糖果。
最底下,压着那本他们一起在美术馆买的、限量版画册的购买凭证,日期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外出那天。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拼凑出许燃那份沉默、卑微却无比执着的暗恋。他像一只小心翼翼囤积宝藏的龙,将周屿给予他的每一丝温暖和光亮,都仔细收藏,视若生命。
周屿母亲颤抖着手,拿起那叠周屿的照片,翻到背面。只见每一张后面,都用极细的笔,写着拍摄的日期,和当时简短的心情。
[10.25 晴。他今天打球赢了,笑得很开心。]
[11.03 阴。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是不是家里又……]
[12.30 雨。他送我回家,伞都歪到他那边了。]
……
字迹清秀,带着少年特有的认真。每一笔,都倾注着作画者无法宣之于口的关注和情愫。
然后,周屿母亲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她带来的、深蓝色的铁盒。
盒子里,是另一种形式的、沉默的倾慕。
里面没有画,只有厚厚一叠照片。全都是偷拍的许燃。
在图书馆角落低头看书的许燃。
在顶楼靠着栏杆画画的许燃。
在小卖部门口小口吃着关东煮、被烫到微微蹙眉的许燃。
在放学路上,低着头踢着石子走的许燃。
甚至还有几张,是许燃趴在课桌上睡着时,柔软刘海遮住眼睛的安静侧脸……
每一张照片的背后,同样写着日期,和周屿当时的心情。他的字迹更显凌厉洒脱,却同样写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9.15 闷。他今天又被堵了,没敢出去。怂。]
[10.08 凉。画画的样子,还挺好看。]
[11.20 冷。手又冻红了,傻子不知道戴手套吗?]
[1.01 喧闹。跨年,人很多,他好像有点怕。]
……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好几封厚厚的信,信封上是空白的,没有署名和地址。周屿母亲抽出一封,展开。信纸上,是周屿那熟悉而有力的笔迹,写满了挣扎、迷茫、对家庭的厌恶、对未来的规划,以及……字里行间,无法掩饰的、对那个沉默少年的关切和一种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界定的情感。
[……今天又看到他被那帮人围着,心里堵得厉害。真想不管不顾冲上去……但又怕给他惹来更大的麻烦。许燃,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反抗?或者……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把你彻底护在身后?]
[……南城这边很没劲,天气也难受。想起北城下雨的时候,和你挤在同一把伞下,好像也没那么讨厌雨天了。]
[……许燃,等我。等我足够强大,等我摆脱这里的一切,我就回去。回去找你。然后……]
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被用力划掉的、模糊不清的字迹。
最后一封,日期是他回来前没多久,字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明确地写下了那个誓言:
[……我就回去找你。然后,再也不分开了。]
看着这些从未寄出的情书,看着这些偷拍的照片和背后的文字,周屿母亲和许燃奶奶泣不成声。
直到此刻,所有秘密,才真正大白于天下。
原来,这场盛大的、让人心碎的暗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们是双向的奔赴,是互相的救赎,是彼此黑暗中唯一的光。
只是,这光,照亮彼此的时间太短,短到还来不及紧紧握住,就被命运的狂风吹熄。
一个爱得沉默而卑微,将所有的深情都藏匿在画笔和小心翼翼的收藏里。
一个爱得隐忍而挣扎,将所有的承诺和未来都寄托在未能寄出的信件和遥远的规划中。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身上的淤青,都试图用自己微弱的焰心去温暖彼此,却最终,没能抵挡住现实的冰冷洪流。
周屿母亲将周屿的铁盒,轻轻合上,然后,郑重地放在了许燃的墓碑前。
又将许燃的铁盒,合上,放在了周屿的墓碑前。
让他的秘密,去陪伴他守护的焰火。
让他的深情,去回应他奔向的岛屿。
风,掠过墓园,吹动着墓碑前刚刚放下的、沾着雨水的白色小花,也轻轻翻动着铁盒冰凉的表面。
那些生前未能说出口的爱意,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终于在另一个世界,以一种无声而震耳欲聋的方式,完成了交换与回响。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
一缕极其微弱的、惨淡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勉强地洒落在这两座相邻的墓碑上,将那两张年轻的笑脸,映照得有些模糊,却又仿佛带着一丝永恒的、宁静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