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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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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北城的春天,总像一個羞怯的访客,来得迟疑而迂回。残冬的寒意恋栈不去,在早晚时分依旧料峭,但阳光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慷慨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暖意,试探着抚过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
墓园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冬日里枯黄萧索的景象,已被一层茸茸的新绿所取代。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从石缝间探出头,远处的松柏也褪去了沉郁的墨色,换上了鲜嫩的绿装。风变得柔和,裹挟着泥土解冻后的清新气息和隐约的花草芬芳,拂过一排排静默的墓碑。
在那两座相邻的、已然熟悉了的墓碑周围,尤其是墓碑底座与土地相接的缝隙里,不知何时,悄然绽放出了一丛丛、一簇簇细碎的白色小花。花朵很小,花瓣单薄,几乎没有什么香气,但它们簇拥在一起,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灰黑色的石碑脚下,像一片不小心溅落的牛奶,又像是夜空里疏淡的星河,以一种沉默而执拗的姿态,宣告着生命的轮回与坚韧。
它们的存在,柔和了墓碑冰冷的线条,仿佛给这片沉眠之地,无声地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
清晨的露珠还未完全散去,晶莹地挂在那些白色的花瓣和绿色的草叶上,在渐次明亮的春光里,折射出细碎而纯净的光芒。
80.
一个略显蹒跚的身影,缓缓地行走在墓园清扫干净的石板小径上。
是许燃的奶奶。
老人家的背似乎比一年前更驼了一些,但步伐却有种沉淀后的平稳。她手里提着一个干净的布袋子,走得很慢,目光掠过沿途的墓碑,最终,准确地落在了那两座相依的、开满白色小花的墓碑上。
她的脚步在距离墓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目光先是落在左边那座刻着“奔向他的岛屿”的墓碑上,周屿照片上那张带着几分硬朗和少年意气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遥远。奶奶静静地看了几秒,眼神里没有了最初那种天崩地裂的悲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哀思与平静。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右边,那座刻着“守护他的焰火”的墓碑。许燃照片上那清秀的、带着淡淡微笑的模样,让老人的嘴角也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回应一个笑容,却终究被更浓的伤感所覆盖。
她走近几步,弯下已经不再灵便的腰,伸出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两座墓碑照片上沾染的些许尘垢和飘落的花瓣。动作小心而珍重,仿佛怕惊扰了长眠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许燃的墓碑前缓缓蹲下身,将布袋子放在身边。她从袋子里先拿出了几样简单的祭品——几个看起来松软可口的馒头,一碟许燃生前偶尔会馋的、街上买的桂花糕,还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彤彤的苹果。
“燃燃,奶奶来看你了。”老人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很平稳,像是在拉家常,“给你带了点吃的。在那边……别亏待了自己。”
她将祭品一一摆好,然后又从布袋子里,拿出了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几张打印纸,最上面一页,清晰地印着“北城市中学生美术比赛一等奖证书”的字样,下面是许燃的名字和作品名称《站台之后》。
奶奶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证书的复印件从文件袋里抽出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式的金属打火机。
“燃燃,你得的奖,官方的证书奶奶给你收着呢,怕弄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微微颤抖的手,按下了打火机。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春日微凉的空气里摇曳。
奶奶将那张复印件凑到火苗上。纸张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然后化作更加明亮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章。
“你看看……这是你的出息……”老人看着那跳跃的火光,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孙子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以及更深沉的、化不开的遗憾,“奶奶就知道……我们燃燃,是有本事的……一直都知道……”
火苗很快将复印件吞噬殆尽,化作一小堆灰黑色的、轻飘飘的余烬,被微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四散飘零,有的落在那些白色的小花上,有的融入了泥土之中。
仿佛那些荣誉和肯定,也随之传递到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静静地看着那堆余烬彻底熄灭,才慢慢站起身,因为蹲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她扶着许燃的墓碑,稳了稳身形。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两座墓碑,看着那两张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照片,良久,才用一种极轻、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们两个……在那边……好好的啊……”
“别再……疼了……”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春光下的景象刻在心里,然后才提起布袋子,转过身,步履缓慢而坚定地,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墓园蜿蜒的小径尽头。
风过处,只有白色的花朵在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回应。
81.
约莫一个小时后,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墓园入口。
是周屿的母亲。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灰色风衣,身形依旧清瘦,但眉宇间一年前那种被巨大悲伤和婚姻阴霾压垮的憔悴与绝望,已然淡去了许多。她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脸上未施脂粉,肤色是一种长期休息不足后的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从废墟中挣扎而出、重新找到支点的沉静与坚定。
她的手里捧着两束花。不是常见的菊花,而是两束搭配得十分清雅的花束。一束以白色百合和淡紫色的小苍兰为主,另一束则以白色的洋桔梗和绿色的尤加利叶点缀。花朵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刚精心挑选准备的。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在寂静的墓园里,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声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她同样准确无误地来到了那两座相邻的墓碑前。
当看到墓碑周围那些蓬勃生长的白色小花时,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她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目光如同温柔的扫描仪,缓缓掠过两座墓碑,掠过那两张她早已刻入骨髓的照片。
然后,她走上前,俯下身,将手中那束以百合和小苍兰为主的花束,轻轻放在了周屿的墓碑前。白色的百合,花瓣舒展,象征着某种程度的纯洁与复苏,而淡紫的小苍兰,则带着微微的香气,如同少年时代那些隐秘而美好的情愫。
“小屿,妈妈来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经过时间沉淀后的温和力量。
接着,她将另一束以洋桔梗和尤加利叶为主的花束,同样轻柔地,放在了许燃的墓碑前。洋桔梗形态优美,代表着永恒不变的爱,与那“守护他的焰火”悄然呼应。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蹲踞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儿子墓碑上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周屿,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和不为人知的压抑,但她此刻看着,心里涌起的,除了那永不褪色的思念之痛,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愧疚、释然和期望的情绪。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新生树叶的沙沙声,和淡淡的花草气息,吹动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周屿照片上那冰冷的、光滑的表面,仿佛想最后一次感受那早已消失的体温。
“小屿,”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又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宣告,“妈妈和他……离婚了。”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带着一丝往事不堪回首的淡淡沧桑。
“手续都已经办完了。很顺利。”她继续说着,像是汇报,也像是倾诉,“我把南城那边的房子、车子,还有他那些生意上的事情,都留给他了。我只拿了我应得的一部分,足够我以后生活。”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凝望着儿子的眼睛,仿佛能与他对话。
“妈妈现在……回到北城了。租了个小房子,不大,但很安静,阳光也很好。离这里……不算太远,想来看看你们,也方便。”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清浅的、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我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在朋友开的花店帮忙。每天打理那些花花草草,心情……也跟着平静了不少。”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两束花,似乎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有了一丝淡淡的满意。“不用担心妈妈,我……过得很好。真的。”
这句“过得很好”,她说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对儿子保证,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一阵稍大的春风吹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英和尘芥,也吹动了墓碑前那两束鲜花的花瓣,微微颤动着,散发出愈发清晰的、清雅的香气。
周屿母亲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花香、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气,似乎也带着某种新生的力量,沁入她的心脾。
她的目光,从周屿的墓碑,缓缓移向旁边许燃的墓碑。看着那个清秀、安静、眼神里曾带着怯懦却也藏着执拗火焰的少年,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怜惜和感激。
感激这个孩子,曾在她儿子灰暗的生命里,投下过那样一道纯粹而温暖的光。
她伸出手,这一次,是轻轻放在了许燃的墓碑上,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的温柔。
“燃燃,”她唤着这个她只在照片和儿子遗物中熟悉起来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母性的慈和,“阿姨也来看你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将心底那份最深的嘱托,说给这两个孩子听。
春风依旧轻柔地吹拂着,掠过墓碑,掠过白色的小花,也掠过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影。远处,有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更远处,是城市模糊而持续的、属于生者的喧嚣。
这一切的背景音,都反衬出墓园此处的绝对寂静,和她接下来那句话的、穿越生死的重量。
她看着这两座相邻的、仿佛在春光中互相依偎的墓碑,看着那两张永远年轻、永远停留在最好年华的面庞,用一种极其温柔、却清晰得如同誓言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小屿,燃燃……”
“你们两个……在那边……”
“要互相照顾啊。”
话音落下。
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温柔。
阳光正好,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将两座墓碑、那两束鲜花、还有周围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白色小花,全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澄澈的光晕之中。那光,明亮却不刺眼,温暖却不灼人,像是某种永恒的抚慰,也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宁静的凝望。
周屿母亲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墓碑前,许久许久。
她没有再说话。
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所有未尽的泪水,所有刻骨的思念,所有沉重的过往,以及所有对于“以后”的、微弱的期盼,仿佛都融入了这片春日暖阳与白色花海之中,化作了一声悠长的、无声的叹息。
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座墓碑,像是要把这春光潋滟、花开无声的景象,连同那份永恒的牵挂与祝福,一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她转过身,迎着拂面的春风,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墓园之外,走向那个没有他们、却仍需她独自走下去的人间。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绿意盎然的拐角。
只剩下春风、暖阳、寂静的墓碑,和那两束在春光里静静绽放、诉说着无尽思念与回响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