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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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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20日闷热无风
那张海报带来的惊悸,像一场高烧后的虚汗,持续了几天才缓慢褪去。我把它归结为长期紧绷、睡眠不足导致的短暂幻觉和记忆紊乱。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不断强调:沈屿应该在某个光明的岗位上,穿着笔挺的制服,而不是戴着面具坐在黑暗的顶端。那只是轮廓相似的两个人,仅此而已。
我必须相信这个结论。相信巧合,相信世界上有毫无关联的相似。因为另一种可能性,光是想想,就足以让我脚下的薄冰彻底碎裂。
对林宗纬的“放一放”,变成了真正的停滞。那部专用手机依旧沉默,沈川没有再联系我。我重新沉入修车行的日常,像一滴水融回油污的池塘。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醒来的时刻,海报上那张笑脸和沈川冰冷的面具边缘,会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拼接、闪回,带来一阵心悸。
这种悬停的状态,在今晚被打破了。
晚上九点多,我刚从外面吃晚饭回来,推开修车行后巷的宿舍门。灯没开,但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坐在我的床沿。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我没有带家伙的习惯。
“谁?”我压低声音,脚步停在门口,身体侧开,留出随时可以退出门外的空间。
“我。”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同时,“咔嗒”一声,床头那盏昏暗的小台灯被拧亮了。
橘黄色的光晕散开,照亮了阿鬼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坐在我的床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开合之间发出规律的轻响。
“鬼哥?”我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他从未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房间。“有事?”
阿鬼没回答,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但没有往里走,依旧保持着距离。宿舍狭小,他坐在唯一的床上,我站在门边,空气凝滞。
“沈先生要见你。”阿鬼开口,声音不高,“现在。”
“现在?”我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阿鬼站起身,动作利落,“换身不起眼的衣服,别带手机,任何可能被追踪的东西都留下。”
他的指令简洁,不容置疑。我迅速照做,换上一套深色的旧运动服和帆布鞋,将专用手机、自己的备用机、甚至腕表都留在了抽屉里。
阿鬼检查了一下我的抽屉和枕头下方,确认没藏别的东西,然后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修车行后墙一处不起眼的破损铁丝网钻出去,穿过两条堆满垃圾的漆黑小巷。巷子口停着一辆没有开灯、也没有牌照的旧款黑色轿车。阿鬼拉开后车门,示意我上去。
车里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驾驶座,背对着我们,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阿鬼坐进副驾,车门关上,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外面的路灯和霓虹变成模糊流动的光斑。车子在城里兜着复杂的圈子,频繁变换车道和方向。我能感觉到司机和阿鬼的专注,他们在反跟踪。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驶离城区,道路逐渐偏僻。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物流仓库区边缘。这里远离主干道,只有远处高速路上偶尔传来的车辆声。
“下车。”阿鬼说。
我跟着他下车,走进一片黑暗中。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仓库破损窗户透出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巨大建筑群狰狞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杂草的气息。
阿鬼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带着我七拐八绕,穿过堆满废弃集装箱的空地,来到一栋相对完好的仓库侧门。门是沉重的铁皮门,虚掩着。
阿鬼推开门,里面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只有最深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烛火般的光晕。
“进去吧,沈先生在等你。”阿鬼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我在这里等。”
我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迈步走了进去。
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那一点光源,像黑暗海洋中遥远的灯塔。我凭着感觉和极微弱的光线轮廓,慢慢朝那个方向走去。
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偶尔会踢到散落的碎石或金属废料。巨大的仓库空间里,我的脚步声带着空旷的回响。空气阴冷潮湿,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某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
随着走近,那点光源渐渐清晰。是一盏老式的防风煤油灯,放在一张简陋的折叠木桌上。桌子旁边,放着一把同样简陋的折叠椅。
沈川就坐在桌后的阴影里。
他依然戴着那副银灰色的半脸面具,在跳跃的煤油灯光下,面具边缘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透过面具孔洞的眼睛,在光影中沉静地望着我走近。
这里没有顶层公寓的奢华与格调,只有最原始的粗粝和隐秘。这种环境的转变,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信号——接下来的会面,可能与之前的“作业”性质不同。
我在桌子前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沈先生。”
“坐。”沈川指了指桌前的空地。没有第二把椅子。
我没有犹豫,直接席地而坐,水泥地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上来。这个姿势让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他,是一种下意识的服从姿态。
煤油灯的光在他面具上跳动,让他下半张脸的表情显得更加晦暗不明。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审视我,又仿佛在组织语言。
“林宗纬那边,暂时不用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回音。
“是。”我应道。这是预料之中的。
“有新的情况。”沈川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手指交叉,“赵广生的死,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注意。虽然处理得很干净,但有些人开始不安分了。”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我:“我需要你去查一个人。不是黑狼的人,是‘外面’的人。”
“外面?”
“一个记者。”沈川的声音很冷,“叫陆为民,在《城市深度》周刊。他最近在私下调查几起‘意外’死亡事件,包括赵广生。他的调查方向很危险,已经接近一些不该碰的边界。”
记者?我的神经绷紧了。记者的介入,往往意味着事情可能朝着更公开、更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沈先生的意思是?”
“找到他,摸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消息来源是谁,下一步打算怎么走。”沈川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布置一项日常工作,“然后,评估一下,让他‘安静’下来的最佳方式是什么。是警告,是收买,还是……让他失去调查的能力。”
我的心脏沉了沉。“让他失去调查的能力”,含义可以很广。
“他是一个人,还是有团队?”我问,尽量让声音显得专业而冷漠。
“目前看是单干,但他有报社的资源和背景。”沈川说,“资料在这里。”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时限?”
“一周。要快,要隐秘。”沈川强调,“这个人很警惕,有反跟踪意识。不要用我们这边常用的手法,用你‘以前’会用的方法。”
“以前”的方法。他指的是警察的侦查手段。
“我明白。”我接过牛皮纸袋,没有立刻打开。
沈川靠回椅背,阴影重新笼罩了他大半身体,只有面具在灯光下依旧醒目。
“阿远,”他忽然叫了我的代号,声音低沉了些,“你之前做得不错。但这次不一样。记者和道上的人不同,他们笔杆子比刀子快,舆论比子弹难防。处理不好,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点头。他在提醒我这件事的敏感性和潜在风险,也在暗示,如果处理不当,我可能会被推出去“平息麻烦”。
“去吧。”他摆了摆手,“阿鬼会送你回去。具体怎么做,你自己把握。我只要结果。”
我站起身,拿着牛皮纸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向那片厚重的黑暗。
走出仓库侧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阿鬼依旧等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回程的路上,车子依旧在绕圈,沉默依旧笼罩。
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手里捏着那个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牛皮纸袋。
记者。调查。意外死亡。
沈川把我从针对犯罪分子的“作业”,调向了针对一个可能试图揭露真相的记者。
界限,在黑暗中又一次被模糊、被推移。
而我,必须再次穿上“阿远”的壳,去做一件让我灵魂都感到颤栗的事情——调查,并可能伤害一个,或许只是想履行职务、追寻真相的人。
海报上沈屿温暖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遥远,甚至有些讽刺。
如果……如果沈川真的和那个笑容有关联……
那这无尽的黑暗,究竟吞噬了多少光?又扭曲了多少原本清澈的灵魂?
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脚下的路,越发泥泞,越发朝着不见底的深渊倾斜。
而我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纸袋,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