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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笔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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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22日滇南市,多云
牛皮纸袋里的资料,像一团冰冷的火,在我手中燃烧了两天。
陆为民,四十二岁,《城市深度》周刊首席调查记者。照片上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嘴角习惯性地下抿,透着一股固执和不好惹的气息。履历很硬:新闻系科班出身,从业近二十年,以揭露社会阴暗面、追踪疑案著称,拿过几个有分量的新闻奖。几次因报道触及敏感领域被警告,甚至短暂停职,但从未放弃。
他最近在秘密调查的,是近半年内滇南市发生的三起“意外死亡”事件:一个建筑承包商(工地坠亡),一个环保组织的活跃人士(溺水),以及赵广生(车祸)。三起事件分别发生在不同辖区,由不同派出所或交警部门处理,最终都定性为意外。表面看毫无关联。
但陆为民的笔记复印件(不知沈川从何种渠道获得)显示,他怀疑这三起事件背后存在某种模式:死者生前都曾卷入或可能掌握与“黑狼集团”或其关联企业有关的纠纷或□□。赵广生是最近的一例,也是陆为民目前调查的重点。笔记旁注写着:“赵妻情绪反常,回避采访。公司财务疑有异常流向。需查其近期接触人员及通讯记录。”
沈川的评估没错,这个记者很危险。他的方向已经非常接近真相的边缘。他缺少的,或许只是将几个孤立点连接起来的直接证据,或者一个突破口。
我的任务是成为那个“评估者”,甚至可能是“终结者”。
用警察的方式。这意味着我需要跟踪、观察、分析陆为民的生活规律、社交圈、调查进展,评估他的韧性和弱点,最终为沈川提供一个“处理方案”。
这比对付赵广生或接近林宗纬更让我感到不适。赵广生本身涉黑,林宗纬游走灰色地带。而陆为民,至少从资料看,是一个站在明处、试图用笔和真相对抗黑暗的人。尽管他的方式可能触及了某些势力的逆鳞。
但我没有选择。沈川在看着我,阿鬼在看着我,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价值”和“信任”经不起丝毫犹豫。
今天上午,我开始行动。我换上了一套最常见的快递员制服,戴上一顶鸭舌帽,骑着一辆从旧货市场弄来的、挂着假牌照的电动三轮车,出现在了《城市深度》周刊所在的写字楼附近。
我没有急于进入大楼,而是在对面的便利店蹲守,观察进出的人流。记者工作不定时,我需要摸清陆为民的基本作息。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目标出现。陆为民夹着一个旧公文包,独自走出大楼。他没有去附近的餐馆,而是在路边摊买了一个煎饼果子,边走边吃,步履很快。我骑着三轮车,隔着一段距离缓缓跟随。
他回到了大楼,整个下午没有再出现。直到晚上七点多,他才再次走出大楼,看起来有些疲惫,步行去了两个街区外的一家小型公共图书馆。他在图书馆待了近两个小时,查阅报刊和电脑资料(我无法靠近观察具体内容),然后在九点左右离开,步行回家。
他住在离报社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楼道昏暗。我看着他走进三单元,几分钟后,四楼左侧的窗户亮起了灯。
第一天的跟踪,初步掌握了他的行动路线和住所。他独居,生活简单,警惕性很高——在回家的路上,他有几次突然停下脚步,假装系鞋带或看手机,实际在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标准的反跟踪动作。
第二天,我换了一套装修工人的打扮,背着工具包,在他小区附近“承接零活”。我观察到,上午他通常在家(窗户开着,偶尔能看到他走动或坐在书桌前的身影),下午两三点出门去报社,晚上有时去图书馆或咖啡馆。
他似乎在有意避免固定的社交模式,也没有看到他与疑似线人的人接触。
第三天,我冒险尝试更近的接触。下午,我伪装成社区宽带检修人员,敲响了他家的门。
门开了条缝,防盗链挂着。陆为民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什么事?”
“先生您好,片区宽带线路升级检修,需要入户检测一下信号强度,很快,几分钟就好。”我出示了伪造的工作证和一张印着运营商Logo的通知单。
陆为民仔细看了看工作证和通知单,又打量了我一下。“我没接到通知。”
“是片区统一升级,可能通知漏发了。要不您打电话问问客服?号码在通知单下面。”我语气自然,指向单子上的一个号码——那其实是一个经过设置的自动应答号码,会播放标准的客服语音。
陆为民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多事。“算了,进来吧。快点。”他拆下防盗链。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最多的就是书和报纸,堆得到处都是。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一些文件和笔记本。我眼尖地瞥见,其中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赵广生”、“车辆检修记录”、“通话清单(疑)”等字样。
我假装用仪器检测墙上的网络接口,目光快速扫过房间的其他细节:没有家庭照片,烟灰缸里塞满烟头,冰箱上贴着几张便签,字迹潦草,像是采访线索或待办事项。其中一张写着:“周?女,联系不上。”
周?是周小雨吗?他查到了周小雨?
“好了吗?”陆为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催促。
“马上,信号有点弱,我再测一下这个点。”我蹲下身,背对着他,迅速将一个小巧的、伪装成路由器散热孔的微型无线信号发射器,吸附在了电视柜后方隐蔽的角落。这东西不能窃听,但可以捕捉并转发特定频段的手机信号标识,帮助定位。
“可以了,先生。”我站起身,收拾工具,“线路没问题,升级后网速应该会更快。”
离开陆为民家,我松了口气,手心有点汗。刚才那一瞥看到的笔记内容,证实了他的调查确实在深入,而且很可能已经接触过,或试图接触周小雨。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晚上,我向沈川作了阶段性汇报,用暗语说明了陆为民的基本情况、警惕性,以及他可能已触及“周”姓相关人员。我没有提及安装信号发射器的细节,这只是我的备用手段。
沈川的回复依旧简短:“继续跟,摸清他的消息来源和下一步发表计划。必要时,制造一点‘障碍’。”
“障碍”。这个词让我心头一凛。
第四天,我跟踪陆为民去了一家咖啡馆,他约见了一个人。那人三十多岁,穿着某汽修厂的工作服。两人在角落低声交谈了半小时左右。我坐在远处,用手机偷拍了几张模糊的照片。
事后,我查到了那个汽修厂。它是迅驰物流的定点合作维修厂之一。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陆为民在赵广生案件中的消息来源之一,也许能接触到车辆检修记录,甚至听到一些内部传闻。
陆为民的突破口,很可能就在这里。
我再次汇报,附上了照片和汽修厂信息。
这一次,沈川的回复快了一些,内容也更具体:“做得很好。接触一下那个汽修工,搞清楚他告诉了记者什么,用什么方法让他闭嘴。至于记者……先给他一个明确的警告。让他知道,有些事,再查下去,会有他承担不起的后果。方式,你斟酌。”
警告。让我去警告一个调查记者。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又抬头看了看陆为民家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此刻,他或许正在整理资料,推敲疑点,为下一期的报道做准备。
而我,要成为掐灭那点星火的人。
夜风吹过,带着滇南市夜晚特有的潮湿和尘土气息。我捏紧了手机。
界限,又一次被践踏。而这一次,我手上或许将直接沾上,试图照亮黑暗之人的鲜血——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恐吓与威胁。
沈川在把我推向更深的泥潭,也在测试我,究竟能为了“任务”和“生存”,将底线退让到哪里。
我没有退路。
至少,在真正见到光之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