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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余烬 ...

  •   2023年7月27日滇南市,阴,闷热

      雨停了。天空是那种暴雨过后特有的、厚重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气和界河方向飘来的淡淡泥腥味。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在界河对岸的荒野中跋涉了很久,确认彻底甩掉可能的追踪后,才在一个偏僻的、用□□登记的小旅馆里落脚。我烧掉了那身湿透的冲锋衣和里面沾满泥泞的衣物,仔细检查了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属于那个渡口现场的痕迹——泥土、植物碎片、甚至气味。那把黑枪被我拆解,零件分别丢弃在城市不同角落的下水道和垃圾堆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手很稳,但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沉甸甸地往下坠。黑衣人中箭落水那一幕,陆为民惊恐逃窜的背影,还有那个杀手在雨中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和精准冷酷的弩箭……画面在脑海里反复闪回。

      这不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死亡,却是第一次,我开枪了,虽然不是杀人,却实实在在地介入了一场谋杀与反谋杀的漩涡中心。硝烟味似乎还停留在鼻腔,枪口跳动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

      更重要的是,我破坏了“任务”。无论那个杀手是谁派去的,他的目标很明确:灭口黑衣人,可能还包括陆为民。我的出现和开枪,打乱了这个计划。黑衣人死了,但陆为民跑了。沈川要的“安静”,以另一种更血腥、也更不受控的方式部分实现了,但也留下了巨大的隐患——陆为民这个活口,以及我这个意外的介入者。

      上午十点,我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衣服,回到了修车行。表面上一切如常,虎哥在门口和人吹牛,几个小工在懒散地干活。但我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有些微妙的不同。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刻意的、过于正常的平静。

      阿鬼不在。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检修一辆送来保养的车,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具和零件上,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低声交谈或异常动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虎哥端着饭盒坐到我旁边,压低声音说:“阿远,昨晚…没出什么事吧?”他的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探询。

      我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没事啊,虎哥。怎么了?”

      “哦,没事就好。”虎哥扒了口饭,含糊地说,“就是听说…城西界河那边,昨晚好像不太平,又是风又是雨的,还隐约有动静。那边乱,你平时少往那跑。”

      “知道了,虎哥。”我点点头,继续吃饭。虎哥的话像是随口一提的关心,但也可能是某种敲打或试探。他知道了多少?

      下午,阿鬼回来了。他径直走进修车行,身上带着外面闷热的气息,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所有人,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他没有叫我。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手里的活儿,直到傍晚。下班前,那部专用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是沈川的信息,只有时间和地点:

      “晚八点,老地方仓库。”

      没有多余的字,没有询问,没有责难。但这种极致的简洁,本身就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力。“老地方仓库”,就是上次那个废弃物流仓库。那里足够隐秘,也足够…处理一些事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总要来。

      晚上八点,我准时来到那片废弃的仓库区。夜色比上次更浓,云层遮蔽了所有星光。我独自穿过堆叠的集装箱阴影,走向那扇熟悉的铁皮门。

      门依旧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最深处一点微弱的、类似手电筒的冷光。

      我走进去,铁门在身后关上。黑暗吞噬了我。我朝着那点冷光走去,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冷光来自一支放在折叠桌上的强光手电,光柱向上,照亮了上方一小片浮尘飞舞的空气。沈川坐在桌后的阴影里,依旧戴着面具。阿鬼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剪影。

      空气凝固,带着仓库特有的阴冷和尘埃味。

      我在桌子前停下,没有说话,等着。

      沈川也没有立刻开口。手电冷白的光映在他银灰色的面具上,反射出坚硬冰冷的光泽。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倒计时,也像审判前的读秒。

      终于,他停下了敲击。

      “昨晚,界河渡口。”沈川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发生了一些事。”

      “是。”我回答,同样简短。

      “有人死了。有人跑了。”沈川继续说,目光透过面具的孔洞,锁定在我脸上,“还有…枪响了。”

      “是。”我保持着直视。否认没有意义。

      “你知道死的是谁吗?”沈川问。

      “不知道。一个穿黑雨衣的人,和陆为民见面。”我如实回答。

      “他叫岩坎。”沈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以前跑‘水路’的,知道一些旧事,一些关于集团早期…合作伙伴的旧事。他嘴不严,本来早就该处理。陆为民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点不该有的希望。”

      岩坎。一个边境地区常见的名字。一个知道“旧事”的线人,被灭口了。

      “跑掉的,是陆为民。”沈川继续说,“他受了惊吓,但还活着。而且,他听到了枪声,看到了……不止一个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至于开枪的人……”沈川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手电的光在他面具上移动,让那双藏在阴影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阿远,你昨晚在哪里?”

      来了。最直接的问题。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声音平稳地回答:“我在监视陆为民。跟着他去了城西,跟丢了。后来听到那边有动静,好像是渡口方向,我就过去了。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人掉进河里,另一个人跑了。然后……有人朝我这边放冷箭,我开枪还击,之后也跑了。”

      我隐瞒了提前潜伏和主动开枪干扰的部分,将我的介入描述成一种被动遭遇和自卫。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沈川静静地听着,手指又开始轻轻叩击桌面。

      阿鬼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放冷箭的人,”沈川缓缓地问,“你看清了吗?”

      “没有。雨太大,天太黑,他动作很快,用的是弩。”我摇头。

      “嗯。”沈川应了一声,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他靠回椅背,手电的光也随之移动,重新将他大半身体笼罩在阴影中。

      “岩坎死了,算是解决了隐患。陆为民跑了,是个麻烦,但受了惊吓,短时间内应该会收敛,甚至可能放弃。”沈川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下结论,“至于那个放冷箭的人……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他们的人?我心中一震。那会是谁?黑狼集团其他派系?境外势力?还是……警方?或者,别的想灭口岩坎的势力?

      “不管他是谁,他的出现,打乱了安排,也让你卷了进去。”沈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你开枪,是自卫,可以理解。但你也暴露了。陆为民如果够聪明,会把枪声和你之前对他的调查联系起来。”

      “我会小心。”我说。

      “小心不够。”沈川的声音冷了几分,“从现在起,停止一切对陆为民的直接行动。你暂时不要露面,修车行那边也少去。避避风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宗纬那条线,也继续放一放。等这边风声过去再说。”

      “是。”我应下。这几乎是变相的软禁。

      沈川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阿远,你怕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我抬起眼,对上那两点面具后的微光。

      “怕。”我诚实地说,“但怕没用。”

      沈川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记住昨晚的感觉。在这个地方,犹豫和心软,会死得更快。有时候,开枪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活下去。”

      他的话像冰锥,刺入我的耳膜。他是在教导我,还是在警告我?

      “我记住了,沈先生。”我说。

      “回去吧。”沈川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转身,走向黑暗。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沈川最后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把该烧的东西,烧干净。别留余烬。”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开门,走进了外面的夜色。

      余烬……

      我走在回小旅馆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两个字。

      岩坎是余烬,被一场雨夜截杀彻底浇灭。

      陆为民的调查,可能因惊吓而暂时化为余烬。

      而我昨晚的开枪,我介入的痕迹,我可能留下的破绽……这些,都是危险的余烬。

      沈川让我烧干净。

      可我烧得干净吗?

      那些在界河雨夜中闪现的杀戮、那些在黑暗中滋生的疑团、那些关于沈川身份的痛苦猜测、还有那声为自己也为他人而鸣的枪响……这些灼热的灰烬,真的能轻易熄灭,不留一丝温度,不存一点引燃未来的可能吗?

      夜色深重,闷热依旧。

      我知道,有些火,一旦点燃,就很难真正熄灭了。

      哪怕只剩下余烬,在合适的风里,也可能再次燃起,照亮一些东西,或者……焚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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