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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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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12日滇南市,晴,燥热
吴老四出狱了。
消息是通过新手机收到的,简单直接,附带了他出狱的具体时间和离开监狱时乘坐的公交车线路。指令让我“保持距离观察,评估状态,等待进一步接触时机”。
我提前到了那趟公交车会经过的一个中途站附近。这里靠近城郊结合部,街道空旷,行人稀少,路边是一些小型加工厂和仓库的围墙。我扮成一个等活的零工,蹲在树荫下,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摆弄着一个破旧的扳手。
上午十点左右,那辆老旧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下来。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瘪瘪的编织袋,茫然地站在站牌下,四下张望。
是他。照片上的吴老四比眼前这人要精神些,几年的牢狱生活显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烙印。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皮肤粗糙黧黑,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与世隔绝后的迟钝和怯懦。他站在阳光下,有些无所适从,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陌生土地上的枯草。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站牌旁蹲了下来,从编织袋里摸出一个硬馒头,慢慢地啃着。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嶙峋的脊背上。
我远远地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就是岩坎那条线上的“老四”?一个看起来已经被生活彻底压垮的、卑微的老人。他能知道多少秘密?他又能承受多少“引导”?
啃完馒头,吴老四站起身,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往前走,脚步有些拖沓。他没有叫车,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停下来,看看路边的招工广告,又摇摇头继续走。
我保持着距离,远远跟着。他最终走进了资料里提到的那个城郊廉价出租屋区。一片低矮、拥挤的自建房,巷道狭窄泥泞,空气里飘散着油烟和垃圾的气味。他消失在其中一个门洞里。
接下来两天,我继续观察。吴老四的活动范围很小,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里,偶尔出来在附近的小卖部买点最便宜的食物和香烟。他没有去找工作,也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来找他。他像是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独自在贫穷和茫然中慢慢腐烂。
这不像是一个还能被“利用”起来的人。他太沉寂,太缺乏能量了。
但沈川的情报不会错。吴老四一定还有某种价值,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价值。
接触的时机,需要谨慎。不能太急,不能让他起疑。对于他这样刚出狱、警惕又自卑的人来说,直接的威逼利诱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可能把他吓跑或彻底封闭起来。
我需要一个更“自然”的切入点。资料里提到他那个在建材市场打工的远房表侄,叫阿华。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我换了一身稍微体面点的夹克,去了那个建材市场。市场很大,嘈杂混乱,到处都是搬运建材的工人和讨价还价的顾客。我很快找到了阿华打工的那家店,主营水管和阀门。阿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干活很卖力,但眼神里透着这个年纪常有的、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现实的认命。
我没有直接找阿华。我在市场里转悠,最后在阿华店铺斜对面的一家小五金店,跟老板攀谈起来,假装想找几个临时搬运工,抱怨现在人手不好找,靠谱的更难。五金店老板是个话多的中年男人,顺着我的话头就抱怨起来,提到了斜对面那家店的阿华,“那小子倒是肯干,就是家里有个刚出来的表叔,拖累,心思不定。”
“刚出来的?”我适时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些许顾虑。
“可不是嘛,听说以前是犯了事进去的。现在出来了,没着没落的,阿华那孩子心善,还得顾着点。”老板摇摇头,“这年头,谁容易呢。”
闲聊中,我得到了更多信息:阿华对吴老四这个表叔感情复杂,有点怕,又有点同情,想帮但又能力有限,也很怕吴老四再惹事牵连自己。吴老四出来这几天,除了找阿华要了点钱和旧衣服,基本没怎么出门,整天闷着。
离开建材市场,我心里有了初步的计划。吴老四的弱点,或许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他与这个表侄阿华之间这种脆弱而现实的纽带。阿华怕被牵连,想摆脱又于心不忍,这中间有操作空间。
几天后,我再次来到那个出租屋区。这次,我扮成了一个收旧货的贩子,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堆着些纸板和废塑料。我在吴老四住的那排房子附近晃悠,吆喝着“收旧家电、废铜烂铁”。
吴老四的房门一直紧闭。直到傍晚,他才慢吞吞地出来倒垃圾。我瞅准机会,推着车过去,主动搭话。
“老哥,家里有旧东西出吗?电视机、洗衣机、烂铁锅都收,价钱好说。”我用带着点外地口音的本地话说道。
吴老四看了我一眼,眼神戒备,摇了摇头,没说话,转身就要回屋。
“哎,老哥,我看你这……刚搬来吧?”我装作随意地打量了一下他简陋的门口,“这地方是便宜,就是活计不好找。我这边有时也有些零碎搬运的活,就在附近仓库,不重,就是耗时间,一天也能挣个饭钱烟钱。你要是有意,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有活了我喊你。”
我给出的条件很卑微:零活、附近、只够温饱。这对于一个刚出狱、找工作困难、可能连身份证都不敢轻易出示的人来说,有一定的吸引力。
吴老四的脚步停住了,他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希望的光,但更多的是怀疑。“什么活?违法的我不干。”他声音干涩。
“就是搬点纸箱、整理仓库,都是正经厂家的货,有工头看着呢。”我连忙摆手,“绝对干净。就是钱少点,累点。我看老哥你也是个实在人,才问问。”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贫穷和无所事事正在侵蚀他,一点点微小的机会都显得珍贵。
“……我没手机。”他终于说道,声音低了下去。
“那没事,你给我个大概住的地方,我有活了,来这附近喊一嗓子,或者托人带个话。”我表现得很通情达理,“我常在这一片转悠收旧货。”
最终,吴老四给我指了他住的具体门牌号,没有留名字,但默许了这种脆弱的联系建立。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可能提供一顿饱饭机会的、面目模糊的收破烂的。对我而言,这是一把插入他封闭生活的、极其细微的钥匙。
第一次接触,不能求多。建立初步的、非威胁性的联系,就够了。
离开出租屋区,我给那部新手机发了条简短信息:“已建立初步接触渠道,目标状态低迷,可用生计切入。等待下一步指令。”
回复很快:“保持联系,提供一次小型合法零活,观察其反应及联络人。勿急。”
沈川(或他背后的人)很有耐心。他们要的不是立刻把吴老四拖下水,而是先让他习惯这根“救命稻草”,产生依赖,然后慢慢收紧。
我推着三轮车,走在夕阳残照的城郊土路上。尘土飞扬。
吴老四是一把生锈的、看似无用的钥匙。但沈川想用他来打开哪扇门?
而我,正在成为那个擦亮钥匙、并将它递到门锁前的人。
我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也许是更深的黑暗,也许是……一线可能会照亮某些真相的微光。
我只能继续向前。带着疑惑,带着谨慎,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压制的、探寻真相的渴望。
钥匙已经插入了锁孔。转动它的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