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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双重镜 ...

  •   2023年6月25日阴,闷热

      档案袋在我的枕头下压了三天,像一块渐渐嵌入血肉的烙铁。沈川那张被面具覆盖的脸,和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陌生感,像两股细绳,不分昼夜地绞着我的神经。

      但那不是我现在该深究的。在这个世界,过度的好奇心是毒药。沈川是谁,与我模糊记忆中的哪个片段重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我的第一个“作业”,是我必须漂亮完成的投名状。

      赵广生,“迅驰物流”的老板。资料显示,他是个硬骨头,退伍兵,二十年经营,口碑清白,家庭美满。黑狼看中了他公司一条连接省际工业园区的固定线路,稳定、低调、检查宽松。沈川要他的“弱点”——任何能撬开他嘴巴的东西。

      我用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开始了调查——观察。在迅驰物流园区外蹲守了两天,像个真正的底层窥探者。第三天下午,我在对面茶馆二楼找到了视角。廉价茶叶的涩味留在舌尖,目光松散地落在窗外。

      临近下班时,一个细节锁定了我的视线——一个穿着迅驰工装、身形佝偻的老员工,推着废品三轮车从侧门出来。门卫随意挥手放行。他在废品站卖了纸板,蹲在树荫下,摸出小瓶子灌了一口,脸上露出痛苦又满足的神色。

      酒鬼。而且是有怨气的酒鬼。

      我等到天黑。他摇摇晃晃走进城中村,在一家大排档坐下。我隔了两张桌子坐下,点了份炒面。

      酒精很快发挥作用。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含糊却充满怨毒:“……二十年……老子跟他的时候他还在当兵……现在嫌老子老……儿子上学借钱都不痛快……呸!”

      我拿起酒瓶坐到他对面。他醉眼朦胧地抬头。

      “大哥,一个人喝闷酒?”我倒满两杯,“我请你。”

      警惕性被酒精溶解。两杯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叫老陈,赵广生创业时的第一批司机,元老。如今年纪大被调去看仓库,工资少了,儿子上学借钱被敷衍。

      “他就是嫌我没用了!”老陈眼睛通红,“装什么仁义!他那些事……哼……”

      我恰到好处地接话:“赵老板外面名声挺好?”

      “名声?”老陈嗤笑,压低声音,“早些年跑车,哪有不带‘私货’的?抢线路、过关卡……手段多着呢!后来洗白了,倒防着我们这些知道底细的老兄弟……”

      “八九年前,”他声音更低了,带着酒后的炫耀和报复,“跟别的车队抢新线路,对方半路找麻烦,差点出人命……后来不知道怎么摆平的,线就归我们了……我怀疑……”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暗示像淬毒的针。

      暴力竞争。可能涉及刑事旧案。时间在八九年前,赵广生尚未完全洗白的时候。

      “陈哥,这都是猜测吧?”我给他倒酒,语气随意。

      “证据?”老陈打了个酒嗝,眼里闪过怨毒的狡黠,“我要有证据还能看他脸色?不过……有些老账本、老单据,当年忘了处理的……我们这些老人,说不定谁就顺手收着了呢……”

      够了。我得到了关键信息——赵广生有需要掩盖的发家史,而心怀怨恨的老员工是突破口。老陈手里可能没有直接证据,但他知道线索的方向。

      我没有继续追问,陪他喝到烂醉,替他结了账,还塞了二百块钱“给大侄子上学”。他收下钱,看我的眼神多了点浑浊的“自己人”意味。

      离开城中村,闷热的夜风裹着劣质酒精和谎言的味道。利用一个失意老人的怨恨,这感觉比流血更让我恶心。但这就是“阿远”必须做的。

      信息碎片拼凑起来:早期非法运输、暴力线路争夺、可能留存的旧账本。如何变成能“说服”赵广生的武器?

      我想到沈川的话——“用钱,或者用别的办法,稍微‘润滑’一下”。赵广生爱惜羽毛,重视家庭和名誉。他的弱点,恰恰是他的“完美”。如果让他知道,有人正在暗中调查他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并且有能力将这些陈年旧事与他现在悉心维护的一切联系起来,他会怎么选?

      威胁需要至少一件像样的“证据”,或者制造出拥有证据的假象。

      我通过老陈模糊的描述和自己在道上的零星打听,锁定了当年冲突的另一方——外号“疤脸”的卡车司机,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就是当年留下的。

      在城郊一家货运站,我找到了正在修车的疤脸。他脸上那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像条蜈蚣。

      “疤脸哥,打听点旧事。”我递上烟,“关于八九年前,和迅驰物流抢线路那档子。”

      疤脸眼神骤然凶狠:“你谁?”

      “想找赵广生聊聊的人。”我压低声音。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伤疤扭曲:“怎么,赵老板得罪人了?呵……报应。”

      疤脸告诉我,当年赵广生半夜带人砸了他们的车,还重伤了他一个兄弟。“那兄弟后来废了条腿,赵广生赔了点钱就了事。他那时候就有点关系,我们告不动。”

      “证据呢?”

      “报了警,屁用没有。”疤脸啐了一口,“但我知道一件事——赵广生当年有个合伙人,叫周炳坤,分赃不均闹翻了。周炳坤手里有账,记录了他们早期跑‘私货’的明细。后来周炳坤出事进去了,账本不知道去哪了。”

      又一个名字。周炳坤。

      “周炳坤在哪?”

      “死了。”疤脸冷笑,“三年前在牢里病死的。但他有个女儿,当时应该十几岁,不知道账本在不在她手里。”

      线索延伸。周炳坤的女儿,现在应该二十出头。找到她,就可能找到账本,或者至少能编织出一个足够逼真的“证据存在”的故事。

      离开时,疤脸在身后说:“你要是真能搞倒赵广生,算替我兄弟出口气。”

      我没有回头。我不是来替他出气的。我是来为沈川完成“作业”的。但讽刺的是,我在挖掘犯罪证据的过程中,触碰到的都是真实的罪恶。

      这让我更加困惑:沈川要这些,究竟是为了控制赵广生,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四天后,我找到了周炳坤的女儿,周小雨,23岁,在城西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我观察了她两天,生活规律简单,干净得不像藏有秘密。

      沈川给的一周期限,还剩两天。

      我决定直接接触。傍晚,我在她公寓楼下“偶遇”了她,伪装成街道办工作人员做“老旧小区改造民意调查”。交谈中,我故意提到她父亲。

      周小雨脸色瞬间变了:“你……你怎么知道?”

      “哦,之前调查时看过一些老住户登记。”我面不改色地撒谎,“你父亲叫周炳坤对吧?听说他以前生意做得不错。”

      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他……他做错了事,已经受到惩罚了。”

      “人都过去了。”我语气温和,“对了,你父亲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比如账本、记事本什么的?有时候这些旧东西里可能夹着借条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找回来点钱。”

      周小雨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警惕和慌乱:“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留下的东西……我早就都处理掉了!”

      她在撒谎。或者说,她在害怕什么。

      “别紧张,我就随便问问。”我笑了笑,“那你忙,我先走了。”

      转身离开时,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背上。她手里一定有东西,或者知道东西在哪。我的出现惊动了她。

      当晚,我用沈川给的专用手机,发了条简短的信息:“找到线头,正在梳理。可能需要施加压力。阿远。”

      五分钟后,回复来了,只有两个字:“继续。”

      我看着那两个字,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沈川……这个戴着面具、深不可测的男人,他究竟想要什么?仅仅是让赵广生屈服吗?还是说,这个“作业”本身,就是对我的一种测试——测试我能在罪恶的道路上走多远,能多么熟练地利用他人的弱点和伤痛?

      我关掉手机,房间陷入黑暗。

      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每一盏灯下都可能藏着秘密。而我,正在成为秘密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正在成为那个编织秘密的人。

      档案袋里的赵广生,老陈,疤脸,周小雨……他们的人生轨迹,因为沈川的一个“作业”,因为我的调查,正在被粗暴地搅动、扭曲。

      这就是深渊里的生存方式——踩着别人的秘密和痛苦,向上爬。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沈川的面具,而是他那双藏在阴影后的眼睛。那双眼睛我明明看不清,却总觉得它们在冷静地观察着一切,计算着一切,包括我现在的每一步行动,每一次选择。

      那种被彻底审视、被放在天平上衡量价值的感觉,让我脊背发凉。

      我们都在镜中行走。一面映照着不得不扮演的狰狞,一面深埋着不愿磨灭的本真。而哪一面才是真实,或许连我们自己,都已无法分清。

      路,还得继续往下走。走到能看清那双眼睛背后真正意图的那一天。或者,走到连那双眼睛也再也看不见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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