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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雨夜边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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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早晨,林栖在雨声中醒来。
密集的秋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持续不断的噼啪声。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脑子里反复预演今天上午要做的事:
十点,周明远会带图书馆的三个人来。策展人,修复专家,摄影师。他们要看他修复的古籍,看他的工作空间,可能还要问一些问题。
他应该能应付。流程清晰,内容熟悉。
但胸腔里还是有种陌生的紧绷感。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昨晚的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人。这次是在一个下着雨的街角,那个人举着相机在拍什么,回头看见他,笑了。然后梦醒了。
很短的梦。但醒来时,林栖发现自己手心微湿,心跳比平时快。
他坐起来,做了三次深呼吸。四秒吸,七秒屏,八秒呼。
心跳慢慢平复。
下楼,开门。雨下得更大了,梧桐街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里。浇花时,他发现左边那盆草莓开花了——很小,白色的,五瓣,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娇嫩。
开花了。这意味着,很快会结果。
九点半,林栖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他把要展示的古籍在长桌上整齐排列:《四库全书》影印本四函,修复前后的《花草闲吟集》,刚修好的明代地方志,还有那套民国唱本。旁边摆着修复工具,平板电脑里存着那个人拍的延时摄影素材。
一切就绪。
九点五十分,门被敲响了。
不是推门,是敲门。很正式,三声,停顿,再三声。
林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明远,还有另外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得体,手里拿着文件夹和记录本。雨很大,他们的伞在门口地板上滴了一小摊水。
“林栖,这位是图书馆的王策展人。”周明远介绍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性,“这位是修复部的李主任。这位是宣传部的赵摄影师。”
林栖一一握手,手心有点潮,但动作还算稳。
“请进。”
四个人走进书店,目光快速扫视整个空间。林栖能感觉到那种专业的、评估性的视线。
“环境很……安静。”王策展人说,语气中性。
“嗯。”林栖点头,“工作需要安静。”
“这些就是你要参展的作品?”李主任走到长桌前,戴上白手套,开始检查那些古籍。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密集的提问和展示。
王策展人问展览构思,问修复理念。李主任问技术细节。赵摄影师问影像素材。
林栖一一回答。声音平稳,内容专业。
直到王策展人问:“林先生,您平时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吗?”
这个问题很平常。但林栖停顿了一下。
“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他说,“但最近……有人在帮我拍修复过程。就是那些延时摄影。”
“哦?是什么人?”王策展人问,纯粹是职业性的好奇。
“一个……朋友。”林栖说。这个词说出口时,他感觉到心脏轻轻收缩了一下。
朋友。太轻了,不足以形容。
“那些素材拍得非常好。”赵摄影师插话,他正在看平板上的短片,“专业水准。您这位朋友是职业摄影师?”
“算是吧。”林栖说,“他拍很多东西。城市,街道,日常生活。”
“能联系他吗?”王策展人翻看记录本,“我们可能需要他提供原始素材,还有授权书。如果展览要用这些影像的话。”
林栖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层。
“我……需要问问他。”他说。
“当然。”王策展人点头,“不过要尽快。展览方案下周五要定稿。”
这时,门开了。
风铃响。
所有人都转过头。
那个人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防水外套,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手里提着相机包,另一只手还拿着滴水的伞。
看见书店里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
“抱歉,”他说,声音有点迟疑,“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没事。”林栖说,声音比刚才软了一些,“进来吧。正好……他们在问你的素材。”
那个人走进来,把伞放在门边,相机包靠墙放下。他的目光扫过那四个人,最后落在林栖身上。
“这是……”周明远开口。
“这就是拍那些素材的朋友。”林栖说。
接下来的十分钟,情况变得复杂起来。
王策展人和赵摄影师开始向那个人提问——关于拍摄手法,关于版权,关于是否愿意提供原始素材用于展览。那个人回答得很专业,但林栖能感觉到他的紧绷——那种面对正式场合时的不自在。
“陆先生,”王策展人说——她从之前的对话里知道了他的姓,“您的素材质量很高。我们很希望能用在展览里。您看授权方面……”
“我需要看看具体的用途。”那个人说,语气礼貌但保持距离,“还有署名方式,使用期限。”
“当然,这些都可以谈。”王策展人从文件夹里拿出文件,“这是我们的标准授权协议,您可以看看。”
那个人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眉头慢慢皱起来。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条,“‘甲方有权对素材进行剪辑、修改、重组,以适应展览需要’——这条不行。我的作品,我不希望被随意剪辑。”
“这是标准条款……”赵摄影师想解释。
“标准不代表合理。”那个人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多了一分坚持,“如果要用我的东西,必须保持完整性。要么全部用,要么不用。”
空气有些僵。
林栖站在旁边,看着那个人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睛里有种固执的光。这种光他见过,在他说“拍照能当饭吃?”时,在他决定只拍真实的东西时。
这是他的原则。不容妥协。
“陆先生,展览制作有它的特殊性……”王策展人试图说服。
“那你们可以不用我的素材。”那个人说,语气很干脆。
他顿了顿。
林栖注意到这个停顿——很短,但存在。那个人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他在思考如何指代林栖,在这个正式场合,该用什么称呼。
最后他说:“用修复前后对比照,效果也一样。”
他甚至省略了主语。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栖——“老板”太生分,“他”在正式场合显得随意,“修书的人”又太奇怪。
这个细微的卡顿让林栖捕捉到了。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在为他据理力争的时候,在称呼他这件事上,居然如此为难。
因为他们还没有交换名字。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原来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我为你坚持原则”的程度,却还停留在“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的阶段。
“王老师,”林栖开口,声音很平静,“陆先生的原则我理解。我自己修复时,也坚持最小干预、最大保留。如果他的素材要被剪辑重组,确实……违背了创作的完整性。”
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他在支持这个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人。
那个人转过头,看向林栖。眼睛里的光变了——从固执的防御,变成了某种柔软的、近乎惊讶的暖意。
“这样吧,”周明远打圆场,“这条可以先标记,后续再协商。我们继续看其他展品?”
气氛稍微缓和。但林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状态已经不一样了——他变得更沉默,更紧绷。
评估进行到十一点半。雨下得更大了,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持续的、令人不安的声响。
终于,王策展人合上记录本:“今天先到这里。林先生,您的作品和理念我们都很认可。陆先生的素材……我们再协商。具体细节,后续会有人跟您联系。”
“好。”林栖点头。
四个人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
很大声的争执,混杂着方言的咒骂。然后,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书店的橱窗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栖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到门口。透过玻璃门,他看见外面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隔壁新搬来的租客,就是之前来问“旧书卖不卖”被拒绝的那个。另外两个不认识,都喝得满脸通红,手里还拿着酒瓶。
橱窗玻璃被砸了一个大洞,雨水正从洞口灌进来。碎玻璃散了一地。
“就是他!”那个租客指着林栖,口齿不清地骂,“妈的,整天关着门,装什么清高!老子跟你说话,你爱答不理!”
林栖僵在原地。不是害怕,是……冻结。那种熟悉的、创伤性的冻结——身体僵硬,呼吸停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冲了出去。
是那个人。
他一把拉开玻璃门,站在雨里,挡在林栖和那三个男人之间。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但他站得很直。
“你们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很冷,比雨还冷。
“关你屁事!”那个租客挥舞着酒瓶,“你谁啊?”
“我是他朋友。”那个人说,语气里有一种林栖从未听过的、近乎凶狠的坚定,“现在,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
“报啊!你报啊!”另一个男人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那个人面前,“老子怕你报警?砸个玻璃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那个人没有后退。他掏出手机,真的开始拨号。
这个动作激怒了对方。那个男人猛地伸手,去抢那个人的手机。
接下来的几秒钟,发生得很快。
那个人闪身躲开,但对方抓住了他的手腕——正是那只还有淡淡瘀痕的手腕。用力一扯,那个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那个男人再次举起酒瓶,似乎要砸下来时——
林栖动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出书店,冲进雨里,冲到那个人身前。他抬起手,挡在了那个人前面。
不是防御的姿势。是保护的姿势。
“别碰他。”林栖说。声音不大,但在雨声和咒骂声中,清晰得像刀锋划过空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三个男人。
就在这时,周明远他们也出来了。王策展人已经在打电话报警。赵摄影师举着手机在录像。
警笛声由远及近。
那三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骂了几句,转身跑了。
雨还在下。很大,很冷。
林栖站在雨里,浑身湿透。他挡在那个人身前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依然举着。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温暖的。有力的。带着轻微的颤抖。
是那个人的手。
“你……”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带着雨水的湿气,“你没事吧?”
林栖转过头,看向那个人。
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流过脸颊,流过下巴。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雨水刺激,还是别的。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林栖看不懂的、过于浓烈的情绪。
“我没事。”林栖说,声音有点哑,“你呢?手腕……”
“没事。”那个人说,但手还握着林栖的手腕,没有松开。
握得很紧。
警察来了。问话,记录,拍照。周明远他们帮着解释。赵摄影师提供了录像证据。
那个租客很快被找到。警察上楼去处理。
一场闹剧,暂时落幕。
人群散去后,书店里只剩下林栖和那个人。
橱窗破了,雨水斜着灌进来。碎玻璃还没来得及清理。
两人都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前,衣服紧贴在身上,滴着水。
沉默。只有雨声,和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那个人先动。他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两条干净的毛巾——一条扔给林栖,一条自己擦头发。
动作很用力,像在发泄什么。
林栖接过毛巾,慢慢擦着脸上的雨水。他的手还在抖。
“你……”那个人开口,又停住。他把毛巾扔在柜台上,走过来,站在林栖面前。
很近。雨水和体温蒸腾起微热的水汽。
“你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很哑,“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林栖抬起头,看着那个人的眼睛。
“因为……”林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因为你在保护我。所以我也要保护你。”
很简单。但真实。
那个人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栖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林栖的脸颊。
不是触碰。是抚摸。
指尖划过林栖湿漉漉的皮肤,从颧骨到下颌,很慢,很轻。
林栖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
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
“你……”那个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
他没说完。
因为他忽然低下头,额头抵在了林栖的肩上。
这个动作太突然,太亲密。林栖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感觉到那个人的呼吸——温热,急促,喷在他的颈侧。感觉到那个人身体的重量。感觉到那个人在发抖——轻微的,压抑的颤抖。
“对不起,”那个人的声音从肩头传来,闷闷的,“我刚才……很害怕。”
“害怕什么?”林栖问,声音也很轻。
“害怕他们伤到你。”那个人说,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害怕你像上次那样……僵住,不会动。害怕我保护不了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林栖心里某个一直紧锁的盒子。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担心他。
原来这个人,把保护他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你保护我了。”林栖说,手终于动了——他抬起手,很轻地,放在那个人的背上,“我也保护你了。我们……互相保护。”
我们。
那个人抬起头,看着林栖。眼睛里那种灼热的东西,终于满溢出来。
然后,他做了第二件让林栖完全没想到的事——
他吻了他。
很轻的一个吻。落在唇上,只有三秒。带着雨水的凉意,和呼吸的温热。很克制,但很明确。
不是试探。是确认。
林栖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那个人退开了。退得很快,像被自己吓到了。
“对不起,”他说,声音慌乱了,“我……我不该……”
他转身想走。
但林栖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用力地抓,只是轻轻地握住。指尖扣在那个人的手腕上,正好压在那圈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瘀痕上。
“别走。”林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那个人停下,没有回头。
雨声还在继续。橱窗的破洞灌进冷风。
时间像是静止了。
然后那个人转过身,看着林栖。眼睛里的慌乱慢慢沉淀,变成了某种更深的、更复杂的东西。
“我叫陆昭。”他说,声音很稳,像在做一个重要的宣告,“昭示的昭。二十五岁。自由摄影师。喜欢拍真实的东西,讨厌虚伪。手腕上的瘀痕是我爸抓的,因为我不肯回家接手超市。我……”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很直接。很完整。
林栖看着他,看着这个终于有了名字、有了过去、有了明确心意的人。
胸腔里那股一直悬浮的、不确定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落地生根。
“我叫林栖。”他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栖息的栖。三十八岁。古籍修复师。有PTSD,有焦虑症,有很长一段不想提的过去。我……”
他也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书店很安静。你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完整。你保护我的时候,我也想保护你。你……”
他看着陆昭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没有说“我也喜欢你”。但每一句话,都在说:你很重要。
陆昭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随意的笑,是那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疲惫的笑。
“那就好。”他说,“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但这次的沉默不尴尬,不紧张。是一种共同的、劫后余生的安静。
雨渐渐小了。
橱窗的破洞需要处理。湿透的衣服需要换。刚才发生的一切需要消化。
但此刻,他们只是站在这里,看着彼此,确认彼此的存在。
后来,他们一起清理了碎玻璃,用木板暂时封住了橱窗的破洞。一起换了干衣服——林栖找了自己的一套家居服给陆昭,有点小,但能穿。
一起坐在柜台后面,喝热茶,等雨停。
没有更多的亲吻,没有更多的告白。只是安静地坐着,肩膀轻轻挨着肩膀。
“那个展览,”陆昭忽然说,“如果你需要我授权,我可以签。但那条必须改。”
“不用勉强。”林栖说,“你的原则很重要。”
“但你的展览也很重要。”陆昭说,“我们可以协商。就像你修复书一样——找到平衡点。”
我们。
又一次。
林栖低头喝茶,用这个动作掩饰嘴角扬起的弧度。
“明天,”陆昭又说,“我早点来。帮你修橱窗。”
“你会修?”
“学就会。”陆昭说,语气很理所当然,“你教我修书,我学得很快。”
林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轻松的笑。
“好。”他说,“我教你。”
雨停了。夜色完全降临。
陆昭要走了。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着林栖。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林栖说。
这一次,两人都知道,“明天见”不止是一个约定。
门开了,风铃响。
陆昭走出去,又回头,很认真地说:
“林栖。”
“嗯?”
“谢谢你。”陆昭说,“谢谢你在雨里挡在我前面。”
然后他走了。
林栖站在门口,看着陆昭的背影消失在梧桐街的夜色里。
然后他走回书店,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手摸上自己的唇。那里还残留着那个吻的触感。
真实的。
不是梦。
他走到工作台前,翻开速写本。手还有点抖,但他画得很认真。
画雨中的对峙。画自己挡在陆昭身前的瞬间。画那个吻——很轻的几笔。
然后在旁边写:
十一月十五日,暴雨。
展览评估日,橱窗被砸。
他挡在我前面,我挡在他前面。
他吻了我。三秒。
他说:我叫陆昭,我喜欢你。
我说:我叫林栖,你很重要。
雨停了。
潮水漫过了脚踝。
而我决定,不再后退。
写完,他合上本子。
窗外,梧桐街在雨后显得格外干净。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延伸。
他知道,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知道,从今天起,“我们”这个词,有了全新的意义。
潮水已经漫过了脚踝。
而他,决定不再后退。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