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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门破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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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晚上十一点半,药效刚上来的时候,门被撞开了。
林栖在二楼听见第一声闷响就冲下楼——助眠药让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但肾上腺素压过了药力的滞重。他光脚踩在木楼梯上,没开灯,摸黑从柜台抽屉里抓出那瓶防狼喷雾。
冲进来的有三个人。手电筒光乱晃,照出长桌上那四箱《四库全书》。
“搬走!”光头低喝。
林栖从阴影里走出来时,药效正像潮水漫过四肢。他握喷雾的手有点抖:“放下。”
那三人回头。光头啐了一口:“老板还没睡?正好。”
药效让林栖的反应慢了半拍。拳头挥过来时他侧身想躲,还是被擦到了颧骨——火辣辣的疼,嘴里涌上血腥味。
后来的事像慢镜头:他砸出黄铜镇纸,砸中一人的手腕;那人松手,书箱摔在地上;他第二次按喷雾,喷中光头的脸;警笛声由远及近;三人骂骂咧咧逃出门。
警察来了又走。凌晨四点半,书店里只剩下他和一地的狼藉。
门彻底坏了。锁芯崩开,门板变形,冷风从破洞里灌进来。
林栖没急着修门。他先跪在地上,把摔裂的书箱打开,一本本检查。手指抚过书脊,确认每一处装订都完好。然后才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书——一本本捡,一本本拍去灰尘,动作慢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六点,天亮了。颧骨的淤青在晨光里发紫肿胀。他漱口时吐出的水带着血丝。
七点半,周明远打电话来,说展览照常。林栖说好。
八点,他拖着步子去五金店买材料。回来时锯新门板,手还在抖,锯线歪歪扭扭。
九点一刻,陆昭推门进来。
不是平时那种随意的推门——临时挂的风铃剧烈摇晃,青铜响声在清晨空气里尖锐刺耳。陆昭站在门口,肩上挎着相机包,手里提着早餐袋,呼吸还有点喘,像是跑过来的。
然后他看见了林栖的脸。
早餐袋掉在地上。塑料袋裂开,包子滚出来,豆浆洒了一地。
陆昭一步跨进来,相机包甩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他冲到林栖面前,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像怕碰疼他。
“谁干的?”陆昭问,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栖还在锯木板,锯子拉过木料:“昨晚有人来——”
“我问是谁干的。”陆昭打断他,伸手一把抓住林栖的手腕,力道很大,“别锯了,看着我。”
林栖抬起头。药效还没完全退,瞳孔有点散,看陆昭的脸需要费力聚焦。
陆昭盯着他颧骨上那块紫黑的淤青,盯了很久。然后他的目光下移,看见林栖握锯子的手——虎口磨破了,渗着血丝。
“松手。”陆昭说。
林栖松开锯子。锯子掉在地上,锯末溅起来。
陆昭弯下腰,捡起锯子扔到一边。然后他直起身,双手捧住林栖的脸——动作很轻,但手指在抖。拇指小心翼翼地擦过颧骨边缘,没碰到淤青。
“疼不疼?”陆昭问,声音哑了。
林栖摇头。想说话,但喉咙发紧。
陆昭没再问。他松开手,转身开始在书店里走。走得很快,很急,像在找什么。他踢开地上散落的书,蹲下检查摔裂的书箱,又站起来看向崩坏的门锁。
然后他走回林栖面前,从林栖睡衣口袋里摸出那瓶防狼喷雾——空了。
“你就用这个?”陆昭盯着空瓶子,眼睛发红,“还有呢?镇纸?就这些?”
林栖点头。
陆昭把空瓶狠狠摔在地上。塑料瓶弹起来,滚到墙角。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吼出来,声音在清晨的书店里炸开,“我他妈就在市里!我三点半就到了!你为什么不打?!啊?!”
林栖被吼得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墙上。
陆昭逼近一步,手撑在墙上,把林栖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呼吸很重,热气扑在林栖脸上。
“说话。”陆昭盯着他,“为什么不打?”
“药效上来了……”林栖开口,声音很轻,“反应慢……忘了……”
“忘了?”陆昭重复这两个字,然后笑了——那种很冷很苦的笑,“你他妈差点被人打死,你说你忘了?!”
“我没被打死。”林栖说,抬起眼睛看他,“我还站在这儿。”
这句话让陆昭愣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里交错。
然后陆昭低下头,额头抵在林栖的肩膀上。不重,但林栖能感觉到他在发抖——轻微的、压抑的颤抖。
“对不起。”陆昭的声音闷在衣料里,“我不该吼你。”
林栖没说话。他抬起手,很轻地放在陆昭后颈上。皮肤很烫,肌肉绷得很紧。
“我怕。”陆昭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早上过来,看见门坏了,看见你脸上的伤……我怕。”
林栖的手指动了动,轻轻摩挲着陆昭后颈的皮肤。那里有一小块胎记,形状像梅花瓣。
“书没事。”林栖说,“我也没事。”
“有事。”陆昭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你脸上这块淤青,就是有事。门坏了,就是有事。那些人闯进来,就是有事。”
他退开一点,但手还撑在墙上,把林栖圈在自己臂弯里。
“我要知道是谁。”陆昭说,语气很平静,但那种平静比刚才的怒吼更可怕,“名字,长相,车牌号,所有细节。”
林栖告诉了他。光头的特征,另外两个人的样子,那辆白色SUV,还有“老吴”这个名字。
陆昭听完,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周明远。陆昭开了免提,声音冷静得吓人:“周老师,我是陆昭。昨晚有人闯书店,林栖受伤了。我需要吴老三的所有信息——真名,地址,经常活动的地方,手下有哪些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陆昭,这事让警察处理——”
“警察处理警察的,我处理我的。”陆昭打断他,“你给信息,我自己查。不给,我也能查到,只是慢点。”
又一阵沉默。然后周明远说:“一小时后发你邮箱。”
“谢谢。”陆昭挂断。
第二个电话打给一个叫“老陈”的人。陆昭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说话。林栖只听见片段:“……帮我查辆车,白色SUV,昨晚三点到四点之间在梧桐街出没……对,三个男人,有个光头……钱照老规矩……”
挂断电话,陆昭走回来。他蹲下身,开始收拾洒了一地的早餐。包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豆浆擦干净,塑料袋团成一团。
然后他站起来,看着林栖:“你吃药了?”
“吃了。”
“助眠的?”
“嗯。”
“所以昨晚他们来的时候,药效已经上来了。”陆昭说,不是问句,“反应慢,动作慢,还硬撑。”
林栖没否认。
陆昭深吸一口气,像是想把火气压下去。但他眼睛里那股狠劲压不住,像烧着的炭。
“下次,”他一字一顿地说,“再有这种事,第一反应是躲。躲起来,锁上门,打电话。打给我,打给警察,打给谁都行。别他妈硬上,听见没?”
林栖看着他:“如果他们在搬书呢?如果书要被抢走呢?”
“那就让他们搬!”陆昭吼出来,声音又炸开了,“书没了可以再找!你没了怎么办?!啊?!”
吼完,两人都愣住了。
陆昭别过脸,抬手抹了把眼睛。手放下来时,眼眶更红了。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该吼你。”
林栖走到他面前,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陆昭脸上的皮肤很凉,但眼眶周围发烫。
“书很重要。”林栖说,声音很轻,“我修了两年。”
“你比书重要。”陆昭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林栖,你听好——在我这儿,你比所有东西都重要。那些破书,这个破店,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没有你重要。明白吗?”
林栖看着他。晨光从破掉的门洞照进来,在陆昭脸上切出明暗的分界线。亮的那半边眼睛很红,暗的那半边下颌绷得很紧。
“明白了。”林栖说。
陆昭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抱得很紧,紧得林栖肋骨发疼。陆昭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喷在他颈侧,很烫。
“我回来了。”陆昭在他耳边说,声音闷闷的,“我在这儿。下次一定打给我,好不好?”
林栖点头。下巴蹭着陆昭的肩膀。
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晨光从门洞移到地板上,久到街上传来更多声响——更多的车,更多的人声,世界完全苏醒。
陆昭松开他,但手还握着他的手腕:“现在,修门。然后吃早饭。然后处理伤口。”
“门我自己——”
“闭嘴。”陆昭打断他,语气不容反驳,“我修。你坐着。”
林栖没再争。他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看着陆昭修门。
陆昭的动作很快,很利落。拆掉破损的门板,测量尺寸,锯新木板。锯子在他手里稳得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锯线笔直。锤子敲钉子,每一下都精准有力。
他一边修门,一边说话,眼睛没看林栖,但每个字都是说给他听的:
“吴老三,专收赃物的中间商。盯上你那套书不是一天两天了。周明远上个月就提醒过我,我让他加强安保,但没想到这么快动手。”
钉子敲进去,咚的一声。
“白色SUV,车牌我让老陈去查。老陈以前在交警队干过,查车有一套。”
又一根钉子。
“你那套书,展览一开会更惹眼。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住这儿。直到展览结束,书安全进图书馆保险库。”
最后一根钉子敲进去。门板装好了。
陆昭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新门板浅黄色,在旧门框上显得突兀,但结实。
然后他安装新锁。半跪在地上,拧螺丝,调试锁舌。动作专注,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全部弄完,他站起来,试了试门。开关顺畅,锁舌伸缩清脆。
“好了。”陆昭说,转身看向林栖,“现在,处理伤口。”
他走到柜台后面,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出医药箱——林栖上次给他处理手伤的那个。打开,拿出碘伏、棉签、创可贴。
然后他走到林栖面前,半跪下,仰头看着他:“低头。”
林栖低头。
陆昭用棉签蘸碘伏,动作很轻地擦过颧骨的淤青边缘。碘伏凉,但陆昭的呼吸很热,喷在脸上。
“疼就说。”陆昭说。
“不疼。”
棉签停在半空。陆昭抬眼看他:“撒谎。”
林栖不说话了。
陆昭继续处理伤口。擦完碘伏,他仔细看了看:“没破皮,但淤血很重。得冷敷。”
他起身去后面小厨房,用毛巾包了冰块回来。敷在林栖颧骨上时,冰块凉得林栖一哆嗦。
陆昭的手稳稳按着毛巾:“忍一下。消肿。”
敷了十分钟。陆昭拿开毛巾,又仔细看了看:“好点了。”
然后他拉起林栖的手,处理虎口的磨伤。棉签擦过破皮的地方时,林栖缩了一下。
“疼?”陆昭问,动作更轻了。
“有点。”
陆昭低头,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温热的气流拂过皮肤,痒痒的。
处理完所有伤口,陆昭收拾医药箱。他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动作很慢,像在平复情绪。
然后他直起身,看着林栖:“早饭洒了。我重新去买。”
“不用——”
“要。”陆昭打断他,语气很坚持,“你坐着,等我回来。”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新装的门把上,停顿了一下,回头:“锁好门。除了我,谁敲都别开。”
林栖点头。
陆昭出去了。门关上,新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林栖坐在柜台后面,听着脚步声远去。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新装的门前,伸手摸了摸门板。新木头光滑,还带着锯末的粗糙感。
门修好了。锁换新的了。
陆昭回来了。带着新买的早饭——粥,包子,还有一盒草莓。
“甜的。”陆昭把草莓放在柜台上,“吃甜的,心情好点。”
两人坐在柜台两边吃早饭。林栖吃得很慢——颧骨疼,咀嚼牵动伤口。陆昭吃得快,但眼睛一直看着他,看他每咽下一口,就递过下一口。
像在喂受伤的动物。
吃完早饭,陆昭开始打扫书店。他把散落的书彻底归位,清扫所有锯末灰尘,检查每一个书架是否稳固。动作有条不紊,像个经验丰富的管家。
林栖想帮忙,但陆昭不让。
“你坐着。”陆昭说,“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坐着,休息,让药效完全退掉。”
林栖没争。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陆昭忙碌。看着他把书店一点点恢复原样,像在修复一件破碎的瓷器。
打扫完,陆昭泡了茶。两人坐在柜台两边,沉默地喝。
窗外,梧桐街完全醒了。阳光很好,人来人往。世界照常运转。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门是新的。锁是新的。脸上的淤青是真的。陆昭眼里的红血丝是真的。
“展览的事,”陆昭开口,“周老师说照常?”
“嗯。”
“安保呢?”
“图书馆会加强。”
陆昭点头,喝了口茶:“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全程。”
“你爸那边……”
“吵完了。”陆昭说得很简单,“我付了房租,超市雇了人。我不在,他们也能转。”
他说得轻松,但林栖听出了重量。房租,雇人,都需要钱。那些陆昭不喜欢但不得不拍的家具宣传片,就是为了这些钱。
“那个拍摄……”林栖说。
“拍完了。”陆昭放下茶杯,“钱拿到了。够撑一阵。”
沉默。茶凉了。
“那个摄像机,”陆昭从包里拿出那个巴掌大的机器,“明天带着。全程录像。”
林栖看着摄像机。黑色的,很小,但镜头冰冷。
“为什么?”
“证据。”陆昭说,“也防身。有些人看到镜头会收敛。”
他把摄像机放在柜台上,推到林栖面前:“明天开始,你随身带着。遇到不对劲就录。”
林栖拿起摄像机。很轻,但沉甸甸的。
“你经常这么干?”
“必要的时候。”陆昭看着他,“保护你,是我的本能。”
林栖的手指收紧。摄像机的外壳冰凉。
下午,两人一起准备展览的材料。林栖核对修复记录,陆昭检查拍摄设备。阳光从新装的门缝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光带。
一切就绪时,傍晚。
陆昭要回住处拿些东西。他走到门口,手放在新门把上,试了试锁。
“我晚上过来。”他说,“睡这儿。”
林栖点头:“好。”
“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都行。”
“那就我来定。”陆昭推开门,暮色涌进来,“等我。”
门关上。锁舌清脆。
林栖站在门内,听着脚步声远去。然后他转身,给草莓浇水。
左边那盆的叶子在暮色里泛着油绿的光。右边那盆的新叶又长大了一圈。
“他晚上回来。”林栖对草莓说。
草莓在晚风里摇晃。叶缘的绒毛在夕照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像在点头。
夜里,陆昭真的回来了。带着晚饭,还有一个睡袋。
“我睡楼下。”陆昭说,把睡袋铺在柜台旁边的空地上,“你睡楼上。有事就喊。”
林栖看着他铺睡袋。动作熟练,像经常这么干。
“你以前也这么睡?”林栖问。
“拍户外的时候,经常。”陆昭拉平睡袋,“荒山野岭,车里,帐篷里,哪儿都能睡。”
铺好睡袋,两人吃晚饭。简单的炒饭,但热乎。
吃完饭,陆昭洗碗。林栖坐在柜台后面,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窄瘦的肩膀,微微弓起的背,洗盘子时手肘的弧度。
洗好碗,陆昭走回来,站在林栖面前。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林栖颧骨上的淤青。
“还疼吗?”他问。
“好多了。”
陆昭的手指往下移,碰了碰林栖的嘴角。然后低头,吻了他。
很轻的吻。落在唇上,只有几秒。带着茶的味道,和一点苦——不知道是谁的。
吻完,陆昭退开一点,眼睛看着林栖:“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的。”
“嗯。”
“书会安全进图书馆。展览会顺利开幕。你会被很多人看见——看见你的手艺,你的坚持,你修了两年才修好的东西。”
林栖点头。
“而我会一直在。”陆昭说,手指轻轻摩挲林栖的下颌,“在你旁边。录着像,看着人,保证一切都好。”
林栖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谢谢。”林栖说。
“不用谢。”陆昭笑了,很淡的笑,“这是我该做的。”
夜深了。陆昭睡在楼下的睡袋里。林栖睡在楼上的床上。
黑暗中,林栖能听见楼下轻微的呼吸声。很平稳,很踏实。
他闭上眼睛。药效还没完全退,睡意很快涌上来。
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明天。展览。陆昭会在旁边。
而门是新的,锁是新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