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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展前夜 ...

  •   周三晚上九点,书店里只剩下装订机低沉的嗡鸣。

      林栖在给最后一本参展的《嘉兴府志》做函套压平。陆昭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摊着明天要用的所有设备:两台相机、五个镜头、三脚架、稳定器,还有那个巴掌大的取证摄像机。

      “备用电池充好了。”陆昭说,手指快速滑过每个卡槽,“存储卡格式化了三遍,没问题。”

      林栖没抬头,手指抚过函套上细微的褶皱:“你重复三遍了。”

      “重要的事说三遍。”陆昭把设备一件件收进防震箱,动作像在布置陷阱,“明天不能出任何差错。”

      装订机停了。书店陷入紧绷的安静。

      陆昭拉上最后一个箱子的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清脆。他走到长桌前。四函《四库全书》已经重新装箱,贴着图书馆的标签。旁边是装裱好的修复对比照片,U盘里有那个三分钟的短片——陆昭做了三个备份。

      “都齐了。”林栖说。

      陆昭没应声。他伸出手,指尖悬在书箱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落下去。深蓝色的布面函套,触感温厚,像抚摸一只沉睡动物的皮毛。

      “你修了两年。”陆昭说,声音很低,“七百多天。”

      “嗯。”

      “明天就要交出去了。”

      林栖抬起头。陆昭背对着他,肩线在灯光下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舍不得?”林栖问。

      陆昭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种过于明亮的东西:“不是舍不得。是……”他找不到词,“我得确保它完完整整地到那儿。每一页,每一个字,都不能少。”

      他说“每一个字”,语气里有种奇怪的重量。

      林栖放下工具,走到他面前。颧骨上的淤青已经变成青黄色,像一块陈旧的地图。

      “只是展览。”林栖说,“六个月后就回来了。”

      “我知道。”陆昭说,“但我就是……”

      他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个动作林栖见过——上次消防检查时,陆昭挡在他前面,手指也是这样蜷着,像随时准备握成拳头。

      “你紧张。”林栖说,不是问句。

      陆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是平时那种随意的笑,是有点无奈、有点自嘲的笑。

      “被你看出来了。”他说,“是,我紧张。比我自己办展还紧张。”

      “为什么?”

      陆昭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梧桐街的夜色。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铺开,像洒了一地的碎金子。

      “因为这是我拍过最好的东西。”他背对着林栖说,声音很平,“不能砸在我手里。”

      林栖走到柜台后面,泡了两杯茶。龙井,玻璃杯,水温正好。他递一杯给陆昭。

      陆昭接过,手指碰到杯壁时顿了顿:“烫。”

      “吹一下。”林栖说。

      很平常的对话。但在这个展览前夜,在这个紧绷的安静里,这三个字像一小块石头,投入深潭。

      陆昭低头吹了吹茶,热气扑在他脸上。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林栖:“你脸上那块淤青,明天得遮一下。”

      “为什么?”

      “媒体会拍。”陆昭说,“他们会问。我不想他们问。”

      林栖沉默了几秒:“遮不住就算了。”

      “遮得住。”陆昭走到柜台后面,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化妆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里面有遮瑕膏、粉底、散粉,色号很准,接近林栖的肤色。

      林栖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没说话。

      “我以前拍人像,经常要帮模特遮瑕。”陆昭解释,拧开遮瑕膏的盖子,“黑眼圈,痘印,淤青。光线解决不了的时候,就用这个。”

      他把遮瑕膏点在手指上,看着林栖:“坐下。”

      林栖坐下。陆昭半跪在他面前,手指很轻地蘸着膏体,点在淤青的边缘。动作专业,力道均匀,像在修复一幅画。

      “闭眼。”陆昭说。

      林栖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陆昭的呼吸,很近,温热,带着茶的味道。手指在颧骨上轻轻拍打,膏体温热,慢慢融进皮肤。

      “疼就说。”陆昭说。

      “不疼。”

      手指停了停,然后继续。从淤青边缘开始,一点点向中间覆盖,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林栖问,眼睛还闭着。

      “昨天。”陆昭说,“去五金店买门锁的时候,路过化妆品店。”

      “专门去的?”

      “顺便。”陆昭的手指移到下颌,“明天你要见很多人。我不想他们盯着你的伤看。他们应该看你的手,看你修的书,不是你脸上的淤青。”

      林栖睁开眼睛。陆昭离得很近,正专注地看着他脸上的效果,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处理一个技术问题。

      “好了。”陆昭退开一点,左右看了看,“不明显了。”

      他从化妆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林栖。

      林栖接过。镜子里的人脸色依然苍白,但颧骨上那块紫黑的淤青变成了淡淡的阴影,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明天早上再补一次。”陆昭收拾东西,“灯光下会更自然。”

      林栖放下镜子,看着他:“你很擅长这个。”

      “生存技能。”陆昭把化妆包放回抽屉,“拍东西的时候,什么都要会一点。”

      两人又陷入沉默。茶凉了一些。

      陆昭回到设备箱前,做最后的清点。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播放那个三分钟的短片。没有声音,只有画面——手,纸,墨,光。破碎到完整,断裂到连接。

      放到最后,黑屏,浮现那行字:

      “修复,是让时间留下的伤口,开出新的年轮。”

      陆昭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这句话,”林栖说,“是你写的?”

      “嗯。”

      “怎么想到的?”

      陆昭合上电脑。他走到长桌前,拿起一张修复对比照片——那页被火烧过的家谱。左边是焦黑破碎的原状,右边是修复后的完整。

      “因为这是真的。”他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焦痕,“伤口是真的,年轮也是真的。没有假装没受伤,也没有停在伤口里。”

      他转过头,看着林栖:“你修书是这样。我拍你,也得是这样。”

      林栖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

      “所以明天,”陆昭继续说,语气变得很硬,“我要确保这些人看见的是这个。是伤口怎么变成年轮,不是伤口有多疼。”

      他说“有多疼”,声音沉了一下,像踩进了水里。

      林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两人离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比我想的,”林栖说,“更……”

      “更什么?”

      “更像个手艺人。”林栖说,“不只是拍照的手艺人。”

      陆昭笑了,但眼睛里有点湿:“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夸奖。”

      他伸手,指尖悬在林栖刚遮过瑕的颧骨上方,没碰。

      “明天,”陆昭说,声音很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旁边。”

      “我知道。”

      “不是客套话。”陆昭看着他,“是事实。我在你旁边,录像开着,眼睛看着。谁也别想碰你,谁也别想碰这些书。”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

      林栖看着他。灯光下,陆昭的眼睛里有种近乎凶狠的保护欲,但嘴角是柔和的。像一把出了鞘、但刀锋朝着外面的刀。

      “我相信你。”林栖说。

      三个字,很简单。但陆昭的肩膀明显松了一下,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那现在,”陆昭收回手,“该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你睡哪儿?”

      “老地方。”陆昭指了指柜台旁边的睡袋,“我守夜。”

      林栖想说什么,但陆昭打断他:“别争。我睡不着。而且……”他顿了顿,“我得确保,天亮前没人再来撞门。”

      他说得很实际,但林栖听出了里面的意思——他需要守。不是为了林栖,是为了他自己。守住了这个夜晚,明天他才能安心地站在林栖旁边。

      “好。”林栖说,“那我上楼。”

      “嗯。”陆昭开始铺睡袋,“晚安。”

      “晚安。”

      林栖上楼了。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陆昭铺好睡袋,却没立刻躺下。他走到长桌前,打开第一个书箱,拿出第一册《四库全书》。深蓝色的绢面封面,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他翻开第一页。是光绪年的刊记,纸张泛黄,边缘有虫蛀修补的痕迹。补纸的颜色比原纸稍浅,没有刻意做旧。

      诚实的修复。林栖的原则。

      陆昭的手指抚过那处修补。纸面光滑,几乎摸不出接缝,但肉眼能看见颜色的差异。像一道愈合了、但留下了疤痕的伤口。

      他合上书,放回箱子里。然后走到窗边,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台灯。

      睡袋里很暖和。他躺下,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水渍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像一片遥远的、正在消散的云。

      脑子里反复过明天的流程:九点装车,九点半出发,十点到图书馆,十点一刻入库检查,十点半布展,下午两点媒体预展,四点正式开幕。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然后他想起刚才林栖说的“我相信你”。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握了一下。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睡袋里,闻到的却是书店的味道——旧纸,墨,茶,还有一点淡淡的、属于林栖的药味。

      这个味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他判断“安全”的标准。

      安全就是:这个人在,这个味道在,这个世界就还没完全崩坏。

      他闭上眼睛。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林栖在楼上翻身的声音。

      陆昭睁开眼睛,听着。

      又一声。很轻,但清晰。

      林栖也没睡着。

      这个认知让陆昭心里某处松动了一点。不是他一个人醒着。楼上楼下,两个人,都在这个展览前夜,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他重新闭上眼睛。

      明天要来了。

      而在二楼,林栖也确实没睡着。

      他躺在床上,能听见楼下轻微的呼吸声。很平稳,但太清醒,不像是睡着的人。

      他想起陆昭说的“伤口变成年轮”。想起陆昭遮瑕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陆昭说“谁也别想碰你”时的语气。

      然后他想起刚才镜子里的自己。淤青遮住了,但皮肤下的疼痛还在。只是现在,那疼痛不是孤立的。它被一个人的手指温柔地覆盖过,被一个人的眼睛认真地看过。

      被看见的疼痛,和没被看见的疼痛,是不一样的。

      楼下传来翻身的声音。

      林栖闭上眼睛。

      明天。展览。陆昭会在旁边。

      这个认知,像一颗定心丸,沉进胃里,慢慢化开。

      夜深了。

      梧桐街彻底沉睡。只有栖迟斋里,两盏灯还亮着——楼下一盏小台灯,楼上一盏床头灯。

      像黑暗海面上的两座灯塔,隔着楼梯,遥遥相望。

      等待黎明。

      等待装车的九点。

      等待那些修复了两年的书,终于被更多人看见。

      也等待那个说“我会在你旁边”的人,兑现他的承诺。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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