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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江野前传·下 ...

  •   叛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野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从他发现冰箱里父亲最爱喝的那个牌子的啤酒被全部扔掉开始。也许是从母亲把父亲的书房改成瑜伽室开始。也许是从某天半夜醒来,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像受伤动物一样的哭声——但第二天早上,母亲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苏总。

      他开始逃课。

      第一次是数学竞赛的集训。他去了,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师,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可笑。满分有什么意义?金牌有什么意义?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意义?

      他站起来,在全班惊讶的目光中,拎起书包走了出去。

      没人敢拦他。他是江野,江氏集团的独子,学校的骄傲,老师的宠儿。就算他当着校长的面把教科书撕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江同学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的关心。

      他去了网吧。

      乌烟瘴气的地方,充斥着键盘的敲击声和少年的脏话。他开了台机子,打游戏。很劣质的网游,画面粗糙,剧情弱智,但他打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手机震动了三十七次——母亲的,班主任的,家里司机的。

      他关机。

      晚上十点才回家。别墅里灯火通明,苏晴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沓文件。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她头也没抬。

      “去哪了?”

      “网吧。”

      “好玩吗?”

      “还行。”

      苏晴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江野,我知道你爸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

      “那应该怎样?”江野站在门口,没换鞋,“像你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赚钱赚钱,该在镜头前哭就哭?”

      苏晴的脸色白了白。

      “回你房间去。”她说,“明天开始,司机会接送你上下学。放学后直接回家,不准去别的地方。”

      “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停掉你所有的卡。”苏晴重新低下头看文件,“包括你那张无限额的副卡。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江野笑了。

      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抖。“行啊。停吧。反正那些钱,”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也是我爸赚来的,不是吗?”

      他转身上楼,没看母亲的表情。

      但那一夜,他听见楼下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数着那些声音——一个,两个,三个。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天,卡真的停了。不止是信用卡,连他手机支付都被冻结了。早上司机准时等在门口,送他去学校。下午放学,司机又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像个沉默的狱卒。

      江野没反抗。

      他乖乖上车,乖乖回家,乖乖吃饭,乖乖做作业。苏晴很满意,以为儿子终于懂事了。她甚至在某天晚饭时,难得地露出笑容:“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新出的那款跑车怎么样?虽然你还不能开,但可以先买回来放着。”

      江野低头切着牛排,没说话。

      一周后,他翻墙跑了。

      是真的翻墙。学校后墙,三米高,上面还有碎玻璃。他等到体育课,假装肚子疼去医务室,然后从后门溜出去,踩着墙角的杂物堆,手一撑就翻了过去。动作利落得他自己都惊讶——原来优等生也可以当不良少年。

      他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

      没去网吧,没去游戏厅,就只是走。从学校走到老城区,走过那些狭窄的巷子,走过飘着油烟味的大排档,走过吆喝着“清仓甩卖”的十元店。阳光很晒,汗水浸湿了校服衬衫的后背,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但他觉得自由。

      原来自由是这样的——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没有人期待你考满分拿金牌成为江氏的继承人。你只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普通少年,走在街上,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融进大海。

      消失。

      他差点就真的消失了。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在某个街角,看见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系着油腻的围巾,动作麻利地摊饼、打蛋、刷酱。香味飘过来,江野才意识到自己饿了。

      他走过去。

      “煎饼果子,加两个蛋,加火腿肠。”

      “好嘞,八块。”

      江野摸口袋,然后僵住了。钱包没带——习惯了刷卡和手机支付,现金?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现金了。口袋里只有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三块钱。

      摊主看着他,眼神从期待变成疑惑,再变成不耐烦。“同学,到底要不要?”

      “我……”江野的脸烧起来。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没钱付账”。那种窘迫,那种尴尬,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来吧。”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江野转头,看见一个男生——穿着和他一样的九中校服,但洗得发白,领口都磨毛了。个子比他矮一点,很瘦,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男生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摊主。

      “两个煎饼果子,都加蛋。”

      “好!”

      江野愣在原地。他看着那个男生——皮肤有点黑,是那种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颜色。手指很细,但指节粗大,虎口处有细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工具划的。男生接过找零的两块钱,仔细叠好放回口袋,然后递过来一个煎饼果子。

      “给你。”

      “我……”江野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我明天还你钱。”

      “不用。”男生咬了一口自己的煎饼果子,腮帮子鼓起来,像只仓鼠。“八块钱而已。”

      “你是九中的?”江野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转学生。”男生说,“今天刚转来。高三(7)班。”

      “我也是高三(7)班的。”江野惊讶,“我叫江野。”

      男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特别——没有惊讶,没有讨好,没有那种“哇你是江野”的兴奋。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林夏。”

      “林夏。”江野重复了一遍,“夏天的夏?”

      “嗯。”

      “巧了。”江野笑了,“我叫江野,野外的野。听起来像一对。”

      林夏没接话。他安静地吃着煎饼果子,眼睛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有点空,像在想着什么很远的事。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江野咬了一口煎饼果子。很烫,酱料的味道很冲,和他平时吃的那些精致点心完全不同。但很好吃。热乎乎的,实在的,填满胃袋的满足感。

      “你……”他犹豫了一下,“为什么帮我?”

      林夏转过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井。“因为你看起来,”他顿了顿,“很需要帮忙。”

      江野愣住了。

      很需要帮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伪装。是啊,他需要帮忙。需要有人告诉他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面对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该怎么处理心里那个越烂越大的洞。

      但他说不出口。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继续吃煎饼果子。两个人站在街角,谁也没再说话。车流声,吆喝声,煎饼摊滋啦的油响——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那个下午的背景音。

      最后林夏吃完了,把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我走了。还要去打工。”

      “打工?”

      “嗯。”林夏背好书包,“晚上见。”

      “晚上?”

      “不是同班吗?”林夏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不是傻”,“晚自习见。”

      然后他就走了。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里,像一滴水,融进去,不见了。

      江野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半个煎饼果子。

      晚上。

      原来还有晚上。

      原来一天不是只有无尽的白天和更无尽的黑夜,还有黄昏,还有傍晚,还有晚自习,还有“晚上见”。

      他慢慢吃完剩下的煎饼果子,把包装纸也扔进垃圾桶。然后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比来时轻了一些。

      ——

      缺爱是一种病。

      江野后来才明白这一点。不是生理上的病,是心理上的。像慢性中毒,一点一点侵蚀你,等你发现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已经烂透了。

      表面上看,他什么都不缺。

      钱?江氏的独子,未来的继承人,账户里的数字是很多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物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最新款的球鞋,限量的球衣,顶配的电脑,只要开口,第二天就会送到他房间。成绩?常年年级前十,竞赛金牌拿到手软,是老师口中的“天才”,同学眼里的“学神”。

      爱呢?

      父亲的爱,早就在那些应酬、那些出差、那些深夜不归中消磨殆尽了。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张写着“对不起”的纸条,和一个冰冷的水晶棺。

      母亲的爱?苏晴是爱他的,江野知道。但这种爱是有条件的——你要优秀,你要得体,你要成为她的骄傲,你要撑起江氏的门面。如果你做不到,如果你叛逆,如果你让她失望,那爱就会变成控制,变成威胁,变成“停掉你所有的卡”。

      他就像个精致的玩偶,被摆放在玻璃橱窗里,所有人都夸赞他漂亮,羡慕他昂贵,但没人真的想了解——这个玩偶的关节是不是生锈了,内里的填充物是不是已经发霉了。

      直到遇见林夏。

      林夏不一样。

      林夏看他,不是看“江氏的继承人”,不是看“年级第一”,不是看那个活在光环里的天之骄子。林夏看他,就是看他。看江野这个人——会逃课,会没钱付账,会站在街角茫然失措的,普通的,十五岁少年。

      第一次补课,江野是故意的。

      他把一沓现金拍在林夏桌上,说“一周三次,一次两小时,四百块”。全班哗然,林夏的脸涨得通红,说“我不要”。江野凑近他耳朵,闻到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很廉价的那种,但很干净。

      “不是施舍,”他说,“是交易。我成绩再下滑,我妈会杀了我。”

      这是实话。苏晴已经对他最近的成绩表示不满了。但更真实的原因是——江野想接近林夏。想了解这个穿着洗白校服、手指有茧、会帮陌生人付八块钱的转学生。

      想知道,他是怎么活的。

      第一次去林夏家,江野是震撼的。

      城中村的握手楼,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办理假证的小广告。林夏住在顶楼,一个违章搭建的铁皮棚屋,夏天热得像蒸笼,一台老式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地方小。”林夏有点尴尬。

      江野没说话。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没了。墙上贴着奖状,从小学到高中都有,“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数学竞赛一等奖”。

      奖状已经发黄了,边缘卷曲。

      林夏讲题很认真。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声音不高,但每个步骤都讲得很清楚。江野其实都懂——那些题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但他假装不懂,一遍遍问,看林夏着急的样子,看他用笔敲自己脑袋说“你笨吗”。

      然后江野就笑了。

      抓住他的手腕,说“你终于不装了”。

      林夏想抽回手,江野不放。两个人对峙,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最后林夏妥协了,耳朵红得透明,继续讲题,但声音抖了。

      江野松开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一角。

      原来被人真实地对待,是这样的感觉。

      后来他知道了林夏的秘密——早上六点早餐店炸油条,下午五金店搬货,晚上补课班讲课,夜里炸鸡店刷盘子。四份工,加起来一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为了还债,为了给母亲治病,为了活下去。

      “你累不累?”江野问过。

      林夏愣了一下,然后低头,说:“习惯了。”

      习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江野心上。他想起自己——因为父亲死了就逃课、飙车、挥霍无度,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而林夏,背负着六十万的债,一个重病的母亲,一个被诅咒的遗传病,却还在努力地、认真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活得很用力。

      江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活着是需要用力的。不是理所当然地呼吸、心跳、睁眼闭眼,而是像林夏那样——咬着牙,攥着拳,哪怕指甲嵌进肉里,也要从泥泞里挣出一条路来。

      他开始频繁地去林夏家。

      逃课去,放学去,周末去。苏晴发现了,派人跟踪他,然后把他堵在家里。“江野,你知道那个林夏是什么背景吗?他爸是赌徒,欠了一屁股债。他妈尿毒症,快死了。他自己也有遗传病,活不过三十岁。你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想干什么?”

      江野看着她。

      看着这个生他养他、给他一切物质条件、却也亲手逼死父亲的女人。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争辩,不想解释,不想说“林夏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

      他只是说:“妈,我在他家,才觉得像个人。”

      苏晴愣住了。

      像个人。三个字,像三把刀,扎在她精心维持的面具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野转身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他去了林夏家。没打招呼,直接去的。林夏刚从炸鸡店下班回来,看见他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离家出走。”江野说,“收不收留?”

      林夏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吧。地方小,你别嫌弃。”

      地方很小。真的很小。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两个人躺上去,胳膊碰胳膊,腿碰腿。江野能闻到林夏身上的味道——炸鸡店的油烟味,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点点汗味。

      真实的味道。

      “江野。”黑暗中,林夏突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野没回答。他侧过身,面对着林夏。月光从铁皮棚屋的缝隙漏进来,照在林夏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银色。

      “因为你在食堂帮我那次?”林夏又问,“还是因为同情我?”

      “都不是。”江野说。

      “那是什么?”

      江野伸手,轻轻碰了碰林夏的脸颊。皮肤很凉,像玉。“因为你是第一个,”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不把我当江野看的人。”

      林夏没说话。

      但江野感觉到,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很轻微的动作,几乎察觉不到。但两个人的手臂贴在了一起,皮肤相触的地方,温度在悄悄传递。

      “江野。”林夏又开口,声音更轻了,像梦呓。

      “嗯?”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把我当人看。”

      江野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疼。不是尖锐的疼,是那种钝钝的、闷闷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他把林夏搂进怀里——很轻地,像抱一个易碎的瓷器。

      林夏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把脸埋在他肩窝里。

      呼吸很轻,很暖。

      窗外有蝉鸣。夏天特有的,聒噪的,不知疲倦的蝉鸣。但此刻听在江野耳朵里,却成了世界上最安心的白噪音。

      他闭上眼睛。

      第一次觉得,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还有一点值得抓住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

      哪怕只是这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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