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林夏前传·上 ...


  •   十岁那年的夏天,热得不正常。

      蝉鸣像疯了一样,从清晨叫到深夜,声嘶力竭,仿佛知道这个夏天结束后,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林夏坐在县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脚够不着地,悬在半空,一下一下地晃。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灯光惨白,照得墙壁上的污渍无所遁形——黄色的,褐色的,像干涸的血,又像别的什么。

      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很浓。浓得他每次呼吸都觉得喉咙发紧,像有双无形的手在轻轻扼住他的气管。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从来都不喜欢。但最近半年,他几乎每天都要闻——从学校放学,背着书包直接来医院,坐在这个位置上,等。

      等什么?

      等医生从病房里出来,说“今天情况稳定”。或者等母亲从里面出来,眼睛红红的,却还要挤出一个笑,说“小夏饿不饿,妈给你买包子去”。又或者——这个念头他不敢多想,像碰到烫手的炉子一样飞快缩回——等最后的消息。

      走廊尽头那扇门开了。

      林夏的脚停住,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见母亲走出来,步子很慢,像腿上绑了铅块。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这个动作她做得很艰难,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声。

      “小夏。”母亲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林夏看着她。母亲今年才三十五岁,但看起来像四十五。不,五十。眼角的皱纹很深,头发里已经有不少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光。她的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脸。手指很凉,带着医院特有的寒气。

      “爸……”林夏开口,声音哑了。

      “爸想见你。”母亲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勇气,“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十岁孩子的心脏。不疼——或者说,疼得太快,太尖锐,反而麻木了。林夏只是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下来,跟着母亲往病房走。

      走廊很长。长得像永远走不到头。两边的病房门都关着,但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咳嗽声,呻吟声,仪器滴滴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背景音,成了他童年记忆里最常出现的配乐。

      父亲住的是一间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空着——上一个病人上周走了,还没安排新的进来。窗帘拉着,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下,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

      林夏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他记得半年前的父亲——虽然也瘦,但还能走路,还能笑,还能摸着他的头说“我儿子以后肯定有出息”。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谁?脸颊凹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是灰白色的。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看见他,微微动了一下。

      “小夏……”父亲的声音像破风箱,嘶哑,微弱。

      母亲轻轻推了推他的背。林夏慢慢走进去,走到床边。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药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腐败的味道。生命正在流失的味道。

      “爸。”他喊了一声。

      父亲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那只手……林夏屏住呼吸。手背上全是针眼,青紫色的瘀斑一片连着一片,皮肤薄得像纸,能看见下面凸起的血管。手指颤抖着,慢慢抬起来,想要碰他。

      林夏主动伸出手,握住那只手。

      凉的。像冰块。

      “小夏……”父亲又喊了一声,然后开始咳嗽。不是普通的咳嗽,是那种从肺深处涌上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咳得整个身体都在痉挛,咳得脸涨成青紫色。母亲赶紧按呼叫铃,护士冲进来,调整氧气,注射药物。

      忙乱了几分钟,父亲才平复下来,呼吸依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你们都出去。”他对母亲和护士说,“我想和小夏……单独说说话。”

      母亲看着他,眼睛红了,但还是点点头,和护士一起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安静。可怕的安静。只有氧气机规律的嘶嘶声,和父亲粗重的呼吸声。林夏站在床边,手还被父亲握着。那只手在发抖,很轻微,但持续不断地抖。

      “小夏,”父亲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弱,“爸对不起你。”

      林夏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岁的孩子,词汇量有限,感情更有限。他只知道难过——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痛。

      “爸这个病……”父亲停了一下,喘了几口气,“叫尿毒症。治不好的。除非换肾。但肾源难找……钱也……”他没说完,但林夏懂了。

      钱。这个字从他有记忆起,就是家里的魔咒。父亲生病前在建筑工地干活,收入不稳定。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工资微薄。生病后,积蓄很快花光,开始借钱。亲戚,朋友,同事。借到后来,没人再接他们的电话。

      “爸不想死。”父亲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真的……小夏,爸怕死……”

      林夏的眼泪掉下来。一颗,两颗,砸在父亲的手背上。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这个曾经把他扛在肩上看烟花的男人,这个教他骑自行车的男人,这个说“男孩子不许哭”的男人,现在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得像个孩子。

      “可是……”父亲喘得更厉害了,“可是爸撑不住了……太疼了……每天透析……针扎进去……拔出来……疼……”

      他松开林夏的手,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动物在哀嚎。

      林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不停地流,但他没出声。他只是看着父亲,看着这个正在崩溃的男人,心里某个地方慢慢裂开一条缝。

      裂缝里涌出来的,不是悲伤。

      是恐惧。

      原来大人也会害怕。原来父亲也会哭。原来死亡不是遥远的概念,不是电视里演的别人的故事,它就站在这里,站在这个病房里,站在父亲床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哭声渐渐停了。

      父亲把手放下,脸上全是泪痕,但眼神却平静了一些。他看向林夏,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有绝望,还有一丝……解脱?

      “小夏,”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爸走后……你要照顾好妈妈。她身体也不好……你要听话,要争气,要……”

      他停住了。

      因为林夏开口了。

      “爸。”十岁的孩子,声音稚嫩,但很清晰,“你是不是……去赌钱了?”

      空气凝固了。

      父亲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我听见妈妈打电话。”林夏继续说,眼泪还在流,但声音很平静,“她说……你把借来看病的钱……输光了。她说……六十万。”

      六十万。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他不知道六十万具体能买什么,但他知道,这够父亲透析很多很多次,够买很多很多药,够……也许够换一个肾。

      “小夏……”父亲的声音在颤抖,这次不是因为病痛,是因为别的,“爸……爸只是想……赢一点……就一点……赢了就能还债……就能治病……爸真的……”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林夏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谴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不属于十岁孩子的……理解。

      “我知道。”林夏说,“爸只是怕死。”

      父亲愣住了。

      然后,这个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了半年的男人,突然嚎啕大哭。不是刚才那种压抑的哭,是彻底的、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他哭得浑身发抖,哭得氧气面罩都歪了,哭得护士又冲进来。

      林夏被母亲拉出病房。

      走廊里,母亲蹲下来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小夏……小夏……”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哽咽,“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听到那些……”

      林夏没说话。

      他只是把脸埋在母亲肩窝里,闻着她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很廉价的那种,柠檬香,但很干净。这个味道比消毒水好闻多了。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还是父亲的脸。

      那张写满恐惧和愧疚的脸。

      那张因为怕死而去赌钱、结果输掉一切的脸。

      那张……正在死去的脸。

      三天后,父亲走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护士拔掉管子,母亲趴在床边哭晕过去。林夏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像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花圈稀稀拉拉摆了几个。母亲穿着一身黑,不停地对来吊唁的人鞠躬,说“谢谢”。林夏也穿着黑衣服——是母亲的旧衣服改的,有点大,袖口挽了好几道。

      他跪在灵堂前,看着父亲的遗像。照片是几年前拍的,父亲还健康,还笑着,眼睛里有光。现在这个人躺在棺材里,化了妆,脸色红润得不真实。

      “小夏。”一个远房亲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要坚强,要照顾好妈妈。”

      林夏点点头。

      他没哭。从父亲去世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母亲担心,悄悄问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创伤应激反应,让孩子静静,别逼他。

      静静。

      林夏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个十岁的孩子。他帮忙接待客人,帮忙摆供品,帮忙烧纸钱。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直到晚上,所有人都走了,灵堂里只剩下他和母亲。香烛还在烧,烟雾袅袅,把父亲的遗像笼在一片朦胧里。母亲累极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林夏站起来,走到棺材前。

      棺材还没钉死,盖子虚掩着。他踮起脚,用力推开一条缝。里面,父亲穿着不合身的寿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着眼,像睡着了。

      “爸。”他轻声说。

      没有回应。

      “我不会恨你。”他说,“我知道你只是怕死。”

      依然没有回应。

      “但我不会像你一样。”他继续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不会怕。我会活下去。我会照顾好妈妈。我会还清那六十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最后一句:

      “我会活成一棵树,不是草。草太容易枯了。”

      说完,他合上棺材盖。

      转身,走回母亲身边,把滑落的外套重新披在她肩上。然后坐下,看着父亲的遗像,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蝉还在叫。

      夏天还在继续。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结束了。

      父亲走后第三天,讨债的人上门了。

      是个下午,林夏正在写作业——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他不能落下功课。母亲在厨房里择菜,准备做晚饭。敲门声响起,很响,很不客气。

      母亲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胳膊上有纹身。后面两个年轻些,眼神不善。

      “李秀芳是吧?”光头开口,声音粗哑,“你老公江建国欠的钱,该还了。”

      母亲脸色白了白,但还算镇定。“几位大哥,建国刚走,家里实在……”

      “少来这套!”光头打断她,“人死债不消,懂不懂?六十万,连本带利,现在七十万了。什么时候还?”

      “我……”母亲的声音开始发抖,“我现在真的没有……能不能宽限一段时间,我打工慢慢还……”

      “慢慢还?”光头笑了,是那种很冷的笑,“李姐,不是我不讲情面。我们这钱也是从别人那儿借的,要利息的。你慢慢还,我们吃什么?”

      他往前一步,逼近母亲。林夏从房间里冲出来,挡在母亲面前。

      “你们干什么!”

      光头低头看他,挑了挑眉。“哟,还有个小的。小朋友,你爸欠了我们钱,父债子偿,懂不懂?”

      “小夏,回屋去。”母亲把他往后拉。

      林夏没动。他仰着头,瞪着光头。十岁的孩子,个子只到对方腰部,但眼神很凶,像被逼到墙角的小兽。

      “我爸欠的钱,我会还。”他一字一顿地说,“但你们现在吓唬我妈,我就报警。”

      光头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报警?小朋友,警察管不了民间借贷,懂吗?我们这是合法债务。”

      他推开林夏——动作不算重,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粗暴。林夏踉跄着后退,撞在墙上。母亲惊呼一声,扶住他。

      “李姐,”光头的笑容收起来,眼神变得阴沉,“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先还十万,剩下的分期。要是还不出来……”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的两居室,“这房子虽然破,地段还行,卖了应该能抵个二三十万。”

      “不行!”母亲脱口而出,“这房子是我爸妈留下的,不能卖……”

      “那就还钱。”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拍在桌上,“这是借条复印件,你留着看。记住,一个月。要是到时候见不到钱,我们有的是办法。”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走了。

      门关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母亲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她在哭,但没有声音——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哭。

      林夏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妈。”

      母亲抬起头,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小夏……对不起……妈妈没用……”

      林夏摇头。他拿起桌上那张借条复印件,看着上面父亲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600,000。

      六十万。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是座山。一座看不见顶的山。

      但他没有怕。

      很奇怪,他真的没有怕。父亲死的时候他没哭,讨债的上门他也没哭。他只是觉得……该做事了。

      “妈,”他说,“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母亲愣了愣:“……两千八。”

      “我爸的抚恤金呢?”

      “厂里给了三万……但办丧事花了差不多两万,还剩一万。”

      林夏在心里快速计算。一个月两千八,一年三万三千六。不吃不喝,要还清六十万,需要……十七年。十七年。

      这还不算利息。

      “妈,”他又问,“你能打几份工?”

      母亲看着他,眼神从茫然慢慢变得清明。她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小夏,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妈妈会想办法的。你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以后……”

      “我要帮忙。”林夏打断她,“我可以早上送报纸,下午捡瓶子,周末去发传单。我能赚钱。”

      “不行!”母亲厉声说,“你还是个孩子!你的任务就是读书!”

      “读书和赚钱不冲突。”林夏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个孩子,“妈,我们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

      母亲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她笑了——很苦的笑,但确实是笑。她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我的小夏……长大了。”

      从那天起,林夏的生活变了。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去报亭取报纸,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挨家挨户送。送完报纸回家,母亲已经做好早饭——通常是粥和咸菜,偶尔有个鸡蛋,一定是给他的。

      吃完早饭去上学。他学习很认真,因为知道读书是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路。上课从不走神,作业工工整整,考试永远是前三名。老师喜欢他,同学也喜欢他——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谁有不会的题问他,他都会耐心讲。

      放学后不回家。先去捡瓶子——学校附近有几个垃圾桶,常有喝完的饮料瓶。一个塑料瓶一毛钱,易拉罐两毛。他每天能捡二三十个,能换两三块钱。

      然后去菜市场。母亲在那里有个摊位,卖自己腌的咸菜和酱菜。林夏来了就帮忙收钱、装袋、招呼客人。母亲的手艺好,东西实惠,生意还不错,一个月能赚一千多。

      晚上七点收摊回家。做饭,吃饭,洗碗。然后写作业,复习,预习。九点半准时睡觉——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

      周末更忙。上午去发传单,一天五十块。下午去帮小区里行动不便的老人买东西、打扫卫生,一次十块二十块不等。晚上继续学习。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个月很快到了。光头带着人再次上门。

      这次母亲准备好了——她把家里所有能凑的钱都拿了出来:自己的工资,摆摊的收入,林夏赚的零钱,还有从娘家借的五千块。一共八千三百六十二块五毛。

      “大哥,”她把钱递过去,手在抖,“这是这个月的。您看……”

      光头数了数钱,皱起眉头:“这才八千?说好的十万呢?”

      “我们真的尽力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能不能再宽限一点时间,我们一定还……”

      光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然后又看了看林夏——孩子站在母亲身后,背挺得笔直,眼神不闪不避。

      “行。”光头突然说,“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这样,每个月八千,先还着。但利息不能少,利滚利,你们自己算清楚。”

      母亲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光头走了。门关上,母亲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这次是放声大哭,把一个月来的压力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林夏没哭。

      他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轻轻拍她的背。“妈,别怕。我们会还清的。”

      母亲抬起头,透过泪眼看他。“小夏……妈妈对不起你……别的孩子都在玩,你却在赚钱……”

      “我不需要玩。”林夏说,“我需要我们活下去。”

      活下去。

      三个字,很重,但很实在。

      日子就这样继续。像一台生锈但还在运转的机器,吱呀吱呀地往前走。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

      林夏十二岁那年,母亲病了。

      其实她一直身体不好——太累了。打三份工:白天在纺织厂,晚上摆摊,凌晨起来做酱菜。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穿的是别人给的旧衣服。

      但她从不说累。

      直到那天早上,她在厨房里晕倒了。

      林夏听见响声冲进去,看见母亲倒在地上,脸色惨白,额头磕在灶台边,流了血。他吓坏了,但没慌——这些年,他已经学会了不慌。他打了120,然后给邻居阿姨打电话求助。

      救护车来了,母亲被送进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贫血,营养不良,外加……早期肾病。

      “你母亲有肾病家族史吗?”医生问。

      林夏摇头。他不知道。父亲那边没有,母亲娘家……他没见过外公外婆,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可能是遗传,也可能是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医生叹气,“她现在需要休息,需要营养,需要治疗。如果再这样下去,会发展成尿毒症。”

      尿毒症。

      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砸在林夏心上。

      他想起父亲。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瘦得脱形的男人。想起那些针眼,那些瘀斑,那些绝望的哭声。

      不。

      不能让母亲也变成那样。

      绝对不行。

      母亲醒了。看见林夏坐在床边,她第一反应是:“今天上学迟到了吗?作业写完了吗?”

      林夏摇头。“妈,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母亲想坐起来,但没力气,“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咱们回家吧,住院费太贵了……”

      “我们不住院。”林夏说,“但你要答应我,从今天起,只打一份工。摆摊的钱够我们生活了,纺织厂那边,辞掉。”

      “那怎么行!”母亲急了,“纺织厂一个月两千多呢,我们还债……”

      “债我来还。”林夏打断她,“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可以打更多工。但你不能再累了。如果你也倒下了……”他停住,没说完。

      但母亲懂了。

      她看着儿子。十三岁的少年,个子已经比她高了,但还是很瘦,脸上没什么肉,显得眼睛很大,很黑。那双眼睛里,有担忧,有坚定,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小夏……”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妈妈拖累你了。”

      “没有。”林夏握住她的手,“我们是互相支撑。”

      互相支撑。

      就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须纠缠,枝叶相触。一棵倒了,另一棵也活不成。所以必须都站着,都必须活下去。

      从那天起,林夏更拼了。

      他接了更多的活:早上送报纸,下午去五金店搬货——老板看他年纪小,但肯干,不偷懒,就留下了他,一小时十块。晚上去补习班打扫卫生,等学生们都走了,他还可以蹭着听会儿课——数理化他基本能听懂,英语差一点,但也在努力学。

      周末全天打工:上午发传单,下午去餐馆洗碗,晚上去夜市帮人看摊位。

      一天的时间被塞得满满当当,睡觉成了奢侈品。但他不觉得苦——或者说,苦已经成了常态,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父亲。

      想起那个说“我怕死”的男人。

      林夏不怕死。真的不怕。他甚至觉得,死可能是一种解脱——不用再还债,不用再看母亲劳累,不用再每天睁开眼就想着今天要赚多少钱。

      但他不能死。

      因为母亲还需要他。因为债还没还清。因为他答应过父亲,要活成一棵树。

      所以他要活着。

      用力地活着。

      哪怕根须已经扎进最贫瘠的土壤,哪怕枝叶已经枯黄,哪怕风雨随时可能把他折断——他也要站着。

      站着。

      这是他对命运唯一的反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