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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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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斜斜切过坤宁宫宫墙。暮色从雕花长窗的缝隙间渗入，与灵前长明灯的幽光纠缠着，将殿内陈设都蒙上了一层昏黄色调。
“儿臣参见父皇。”季予珩行礼道。
季修林恍若未闻，负手踱至紫檀圆桌旁。一旁的内侍屏息凝神地布着膳，碗碟偶尔相碰的清脆声响在这一片沉寂之中显得格外惊心。
圆桌正中摆了盘蒸得赤红的肥蟹，蟹壳油亮，旁边配套的银锤银签摆放得一丝不苟——先皇后爱吃蟹，无论寒暑，桌上常有这道菜。
季修林撩袍落座，提起银签却并不动作，只沉沉望着那盘蟹。跳跃的烛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分不清是喜是怒。
“过来，”季修林终于开口：“陪你母后用膳。”
季予珩依言起身，行至桌旁坐下。
菜肴一道道奉上，多是先皇后在时惯用的口味。季修林执箸，却不多动，只望着菜肴上袅袅的热气出神。季予珩垂目静坐，举止恭谨，夹菜时玉箸与瓷盘轻触，声响克制得几不可闻。
宫廊下，两个宫娥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擦拭着廊柱。殿内隐约传来皇帝与太子用膳的细微声响，碗碟轻碰，却无甚交谈。
年纪小些的宫娥偷偷望了一眼殿内摇曳的烛火，以及那在烛光映照下更显肃穆的皇后灵位，忍不住低声感叹：“陛下待先皇后当真情深义重，这么些年，不仅后位空悬，还时常与太子殿下来此用膳说话，仿佛娘娘从未离开过。”她语气憧憬，“听闻当年陛下与娘娘便是这般，日日在此对坐用膳，鹣鲽情深。”
旁边年纪稍长的宫娥手下动作不停，闻言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傻丫头，你才入宫几年，懂得什么？”她瞥了一眼殿内那抹明黄色身影，“陛下是未曾立后，可你细数这些年宫里头年年新选的秀女、得宠的妃嫔，又何曾断过？”
年长宫娥语气冷淡：“帝王心，海底针。所谓深情不过是说给活人听，做给死人看的戏罢了。你我这般微末之人，还是少做梦，仔细当差才是正经。”
小宫娥被说得一愣，眼中那点憧憬的光也不由得黯淡下去。再看向殿内时，只觉得那温暖的烛光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殿内，季修林正慢条斯理地剔开一只蟹钳：“你母后爱吃蟹，只是螃蟹寒凉，怀你的时候我从不让她吃。”
“只可惜她到死都只念着……”季修林顿了顿，话头一转，冷冷看向季予珩，“竟忘了教你怎么做储君。”
季予珩闻言脸色骤白，却见季修林蓦然拂袖，盛着蟹肉的瓷碟应声而落，“哐当”一声碎裂成渣，雪白蟹肉混着碎瓷溅开：“拿女人填疆界，你这储君倒比戏子更会粉饰太平！”
季予珩起身离席，惶然跪地：“儿臣不敢！”
季修林俯身，猛地攥住季予珩下颌：“先祖以铁骑征漠北，到你这反而畏战避之？”他猛地甩开手，巨大的力道叫季予珩不由得踉跄一下，复又跪稳。
季修林背过身去，望着灵位，声音低沉：“去跪着。在你娘灵前，把今日朝堂上的高论，再说一遍给她听。”
季予珩肩背明显一僵，却不敢抬头：“父皇……”
“赵德全。”季修林不再看他，唤过侍立在阴影里的首领太监。
“奴才在。”
“太子纯孝，欲于皇后灵前静心追思，以寄哀慕。”季修林挥手，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去，殿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与温暖隔绝。
“传朕口谕，太子于坤宁宫正殿跪省十二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打扰。”
坤宁宫正殿的门在又一个夜幕即将降临时被沉沉推开。季予珩扶着门框，缓慢地直起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腰身。膝盖处早已失了知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和僵硬，稍一用力，那蛰伏的刺痛便猛地苏醒，沿着腿骨尖锐上爬，激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守在殿外的贴身太监德忠立刻上前，手臂虚虚一抬，姿态恭谨。季予珩却恍若未见，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靠着那一点自虐般的锐痛，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沿着漫长空旷的廊庑向外挪去。
“备车，”季予珩声音沙哑，对德忠吩咐道，“孤要出宫走走。”
德忠愣了愣，面露难色：“殿下，您……”
季予珩声音冷了下来：“孤说，备车。”
德忠心道不妙，立刻躬身应下：“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片刻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帏马车悄然驶出宫门，汇入渐起的万家灯火。马车辘辘，行驶在渐起的灯火与人声中。
季予珩靠在车壁暗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玉佩。窗外流动的市井喧嚣，孩童嬉笑，小贩叫卖，夫妻絮语……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不过隔着一车帘帷，却像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山水。
离他太近又太远。
三皇子府。
廊前几株梅花树正值花期，细碎的白色花瓣在晚风中簌簌飘落，铺了满地碎玉。斜阳余晖穿过枝叶缝隙，在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明明灭灭，恍若流年。
季予琂倚在铺了软垫的椅子里，膝上覆着薄毯。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蜷在他腿边，毛色在暮光中泛着温暖的橘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还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江芷兰踏着满地落花而来，素色裙裾拂过石阶，惊落几片晚开的梅花。她还未开口，那狸奴便警觉地竖起耳朵，琉璃般的眼珠在暮色中闪着光。待认出是她，又懒懒地趴了回去，尾巴尖儿轻轻一甩，扫过季予琂搁在椅边的手背。
“殿下今日气色尚可。”江芷兰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声音轻柔。
季予琂微微一笑，将手腕搁在药枕上，露出清瘦腕骨：“皆仰仗江姑娘医术高明。”
江芷兰垂眸诊脉，二人皆静默不语。廊下只闻风吹叶响、梅花落地的轻叹，和猫儿愈发响亮的呼噜声。
斜阳渐渐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处。
江芷兰诊得仔细，季予琂亦看得专注。
看她低垂眼睫，看她额角发丝，看她这个人。
“脉象平稳，只是……”江芷兰正要说话，那狸奴忽然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蹭过季予琂搁在椅边的手。他顺手挠了挠狸奴下巴，它便舒服得眯起眼，翻出肚皮。
江芷兰的话便停住了，看着这一人一猫，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只是什么？”季予琂抬头问她，眼底浅淡笑意像是浸了温水的墨。
“只是思虑稍重，夜间还需静养。”江芷兰收回手，话中带了些许嗔怪，“殿下又熬夜看书了？”
季予琂不答，只将狸奴抱起，递到她面前：“你瞧，月白是不是又沉了些？你喂得太好了。”
月白在他怀里扭动，爪子勾住了他衣袖上的丝线。江芷兰下意识伸手去解，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心，两人俱是一顿。她飞快地解开丝线，收回手，耳根却悄悄染上薄晕，如同天边最后一抹燃烧的霞光，旖旎动人。
“它自己贪吃，赖我做什么。”江芷兰低头整理药箱，声音细微得几乎要被晚风吹散。
季予琂将猫儿放回膝上，轻轻顺着它的毛，目光却仍落在她微红的耳廓上，似叹非叹：“你在这，它才敢这般放肆。”
暮风渐凉，吹动她鬓边碎发，也送来满院清浅的药草香。江芷兰起身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府了。”她顿了顿，道：“我明日再来，给殿下带些助眠的香料。”
季予琂笑道：“好，我送你。”二人并肩行至府门前。
行至一处街口，马车因前方人流稍缓。季予珩无意识地掀开车窗帘帷一角，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正巧望见檐下相送的两人。
倒是熟人。
他那自幼体弱、向来无人问津的三弟，正与一名素衣女子依依话别。
季予琂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很是温柔，低头专注地看着对面女子。那女子作医女打扮，容貌清秀，此刻正仔细地为季予琂系紧披风的带子。
“殿下回去定要按时服药，夜间切莫再贪凉看书了。”女子的声音顺着风隐约传来，带着寻常百姓家般的琐碎关切。
季予琂轻轻点头，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笑容，伸手似乎想拂去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指尖将触未触，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微微垂首，耳根却泛起薄红。
——端的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季予珩瞧着二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可是，凭什么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与屈辱在胸腔内翻涌，季予珩不由地紧握手中青瓷茶盏。
“咔嚓——”
瓷盏在他掌中应声而碎。锋利的碎片割破掌心，鲜血顿时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衣袍上，洇开一片深色。季予珩却似感觉不到疼痛般，只觉一股暴戾顺着血脉奔涌。
侍立在侧的德忠吓得魂飞魄散：“殿下！您的手……”
话音未落，季予珩已一把揪住他，狠狠地朝车辕撞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德忠压抑的痛呼。季予珩眼睛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似要将所有积压的愤懑、嫉妒、不甘，全都发泄在此。
德忠额角破了皮，鲜血顺着鬓角流下，却不敢挣扎，只能颤抖着任他施为。车厢在剧烈的动作中微微摇晃，烛火跳动，将季予珩扭曲的身影投在车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他直到力气耗尽方才松手。
德忠软倒在地，捂着额角瑟瑟发抖。
季予珩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又看了眼蜷缩在地的德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车厢内回荡，说不出的瘆人。他取过一旁的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的血迹，眼神却愈发冰冷：“凭什么呢？”
“孤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这般痛苦。这些卑贱的人，应当比孤痛苦一万倍才对。”
“你说，是也不是？”
德忠忍着剧痛，连连叩首：“殿、殿下金尊玉贵，必将心想事成！”话音未落，季予珩突然嗤笑出声：“有情人未成眷属——想必也是趣事一件。”
车壁悬着的铃铛在这番动静下乱响一气，季予珩倚回织金软枕，轻声道：“血也好，泪也罢。总该有些什么，叫孤不那么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