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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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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西暖阁里烛影摇红,博山炉中吐出缕缕青檀香,在空中氤氲散开。
太子妃温云舒正在窗前修剪一盆兰草,银剪过处,多余枝叶悄无声息地落下。烛光将她侧影投在窗纱上,沉静如一尊玉像。温云舒垂着眼睫,目光凝在兰叶的脉络上,仿佛世间纷扰皆与这一隅清寂无关。贴身侍女悄步走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杖毙了?”温云舒手中的银剪顿了顿,轻笑一声,“知道了。”
那侧妃由贵妃送入东宫,仗着几分姿色和背后那点势力,竟敢在太子面前进言,促成和亲之议。
当然,于温云舒而言,这并非她取死缘由。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达成所愿。
银剪轻轻合拢,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温云舒放下剪子,缓步走向妆台。铜镜中映出一张端庄温婉的脸,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一个一个,慢慢来。
“备茶,”她吩咐侍女道,“本宫要去探望殿下。”
行至书房外已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两个小太监正战战兢兢地擦拭着门框上飞溅的血迹,见太子妃来了,慌忙跪地行礼。
温云舒目不斜视地推门而入。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云雾茶,目光掠过那片刻前还跪了人的空地,裙裾边缘不慎沾了滴尚未擦净的暗红。
“殿下,”她将茶盏轻轻放在太子手边的紫檀案上,声音温婉,“喝口热茶,慰藉心神吧。”
季予珩猛地回身,眼中赤红未退,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连你也觉得孤做错了?!那等蠢材,留之何用!”
温云舒只觉腕上传来一阵剧痛,面上却没有半分表情。她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平静回视:“殿下无错。为殿下献策是她的本分,若叫殿下陷入困境,便该一死。只是……”她话语微顿,似有深意,“殿下处置了她,除了发泄一时愤懑,并无他用。”
季予珩松开手,烦躁踱步:“那你叫孤如何?!父皇如今视孤如仇雠,竟在母后灵前……!”
温云舒轻轻揉着发红的手腕,走到季予珩身侧,如耳语般缱绻道:“父皇盛怒,殿下此刻无论解释还是请罪,在父皇眼中只怕都是惺惺作态。”
“难不成孤就这般困守东宫,坐以待毙?”季予珩猛地扭头看向温云舒。
“自然不是。”温云舒淡淡笑着,“殿下,危机之中亦藏契机。北地不稳,和亲之议虽废,但边患犹在。殿下何不借此机会,自请监军?”
季予珩眼神一凝:“监军?”
“对,”温云舒眸光逐渐锐利起来,“一来,殿下主动请缨前往苦寒之地是为国分忧、勇担重任,可向天下、向父皇表明殿下并非只知深宫权斗,更有驰骋沙场、护卫山河的担当与血性。父皇见殿下甘愿吃苦冒险,心中芥蒂或可消解几分。”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季予珩神色,继续道:“二来,军权才是真正安身立命、图谋大业的根本。手握监军之权,正可名正言顺地梳理边军,培植亲信。待殿下在军中站稳脚跟,手握雄兵,携赫赫军功凯旋,届时朝中还有谁敢置喙?父皇面前,殿下说话的底气也自是不同。”
季予珩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已被说动,但仍有些许顾虑:“边塞凶险,军中关系错综复杂,绝非易事。”
“正因其难,方显殿下之能。”温云舒语气坚定:“殿下乃国之储君,身份尊贵,监军之名顺理成章。至于军中关系,”她微微一笑,从容道,“之前埋下的棋子,正是启用之际。殿下可借此机会,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厘清,化为己用。”
“死人已经为殿下开了一条路,接下来,该由殿下自己走出一条通天坦途了。”温云舒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干净的地面。
季予珩沉默良久,负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转身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你所言不错。”他声音低沉,带着重新燃起的野心:“明日早朝,孤便上表自请。”
温云舒浅浅一笑,执起茶盏奉至他面前:“妾身预祝殿下,此去如潜龙入海,必能……乘风化龙。”
烛火将她低垂的眼睫映出一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运筹帷幄却又冷彻入骨的光芒。
殿外风声更紧,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隐传来。
冬雨初歇,檐角残存的积水犹自滴滴答答敲在青石阶上。忽听廊下脚步声急,若英连伞也顾不得打,掀帘而入时裙角尽湿,声音却带着喜气:“姑娘!前朝传来消息——大晏欲战,和亲之事作罢了!”
作罢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似惊雷滚过耳际。薛芸怔住,似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茫然看着若英脸上漫开的欢喜。
窗外风过枯枝发出长吟,薛芸无意识地攥住了衣袖,细腻的苏绣纹理硌着掌心,传来清晰而鲜活的触感。
不是梦。
不是梦啊。
薛芸深吸一口气,哽涩问道:“当、当真?”
这二字问得极轻,似怕惊破了镜花水月。待若英重重点头,她才如梦初醒般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担忧与害怕,而今竟全成了虚惊一场!
薛芸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为何……为何突然便无需和亲了?”
若英凑近半步,低声道:“奴婢听说,是有位将军在朝会上立了军令状,说愿领精兵直取北狄——”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雀跃,“陛下当场准奏!”
“然后呢?”薛芸问道。
“哪还有什么然后,我听说的仅此而已。若非朝廷已决意出战,怕连这些也不会传出来呢。”若英顿了顿,再抬眼,眼中泪光闪烁,她庆幸道:“只要姑娘不必去和亲便好。”
薛芸一笑,整个人轻松许多:“确是如此,真是多谢那位将军了。”她又问:“你可知道那位将军的名讳?将来若有机会,我该好好感谢才是。”
“陆显允。”若英声音清亮如碎玉,“就是去年大破北狄的那位少年将军!”
“陆显允……”薛芸轻轻咀嚼这个名字。
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他在她看不见的朝堂上,为她劈开了一条生路。
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破云而出,在她鬓边步摇上跳跃成碎金。薛芸推开长窗深吸口气,胸中块垒尽化烟云,只余满院草木清气,与劫后余生的轻盈欢喜。
战事消息传开后的几日,薛芸的禁足便悄无声息地解了。与此同时,她收到了来自陆府的请柬,邀她一坐。薛芸想起初见时那妇人通红的眼,应当不是作伪。再念及那位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陆显允将军,不晓得长安有几位姓陆的人家,总要去看看的。何况被关了这好些日子,正是闷得慌的时候。
薛芸找周兰蕙请求出府,周兰蕙只道我管不了你,你父亲现在也无心管你。
薛芸明了,转身带着若英出了门。久违的天光刺得她微微眩晕。若英忙为她披上莲青斗篷,系带时才发觉不过几日光阴,薛芸竟已瘦了一圈。
行过朱雀大街,薛芸看着往来行人。卖花农户担子上的款冬还带着晨露,酒楼里飘出刚出炉的酥饼香——这些寻常景致,如今瞧来竟有隔世之感。
薛芸微微一笑,真好啊,她如今这样自由的活着。
陆府的门房见着名帖立时躬身引路,穿过庭院,便见苏泽棠正坐在花架下烹茶,石桌上摆着套霁蓝釉茶具。见薛芸来了,苏泽棠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那手温暖而干燥,力道有些紧,却不教人难受。
“好孩子……”苏泽棠上下打量她,眼圈倏地就红了,声音哽了一下才又笑道,“让我瞧瞧,这眉眼,这神态……活脱脱就是小眉年轻时的模样。”苏泽棠说至此,终究没忍住,侧过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再转回来时,已强敛了伤感,只拉薛芸到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一路上可冻着了?我这儿有刚沏的姜茶,北地带回来的习惯,暖身子最好。”
薛芸捧着茶盏,笑道:“多谢夫人,您可唤我小名昭昭,是娘起的。”
“昭昭?”苏泽棠微微一愣,转而笑道,“这名字好,我喜欢。”
茶是浓酽的,带着辛辣的暖意,直灌入五脏六腑。苏泽棠并不急着问什么,只将一碟碟点心推到她面前:酥酪、奶卷子、腌渍的沙果,都是北地的风味。话头也从这些零碎吃食上慢慢铺开,说起那些在岁月里始终不曾褪色的过往。
“小眉喜甜,见了甜食便挪不动步,又总念叨跳舞得身轻如燕方才好看。”苏泽棠说着便笑出声来,笑意漫上眼角,“她倒有法子——每回偷吃了糖糕蜜果,便悄悄去后院树下自个儿跳上几圈,说是要把甜头‘跳化’了。有一回叫我撞个正着,她慌得脚下一绊,脸颊绯红,倒比碟子里的山楂糕还红。”
薛芸也跟着笑,心底那点初见的局促在这融融暖意与生动旧事里一点点化开。苏泽棠说话又快又脆,故事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她从回忆碎片或泛黄书信里拼凑不出的过往,忽然都有了颜色与声音。
她的娘亲曾那样鲜活、俏皮,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又吃了半盏茶,说了些近来时兴的花样与吃食,话头渐渐松泛下来。薛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盏边缘,心里那个念头又晃晃悠悠地浮了上来。她语气轻缓,像是随口提起:“不知……您可认识陆显允将军?”
苏泽棠一愣,疑惑道:“昭昭识得我儿?”
薛芸闻言,忽然笑出声来,眼角却渗出晶莹的泪:“令郎便是陆显允将军?!”
苏泽棠瞧着她的模样似是喜极而泣,不禁疑惑道:“是啊,显允是我家二郎。但我们长期住在白水城,他前些日子才回来述职,近来又忙得脚不沾地。你久在深闺,与他理应不曾见过才是。”
薛芸耳根有些发热,知道自己的唐突或许引来了误会,语气放得松快,甚至弯起一个带着些许赧然的微笑:“前些日子我遭遇一点小麻烦,恰巧得了将军援手。只是连面都未曾看清,只听随从唤了一声‘将军’。今日听夫人说起北地,忽然想起这桩事来便随口一问。原想着若夫人认得,改日该当面向他道谢才是。”她隐去和亲的事,既未发生,只当雾般随风散去罢。
苏泽棠仔细瞧着薛芸神色,见她目光清正言谈恳切,不似作伪,方才释然道:“原是如此。这孩子,回来也没听他提过。谢倒不必了,凭着我与小眉的关系,他帮了你,可不是应该的嘛。女儿家,往后出门要更仔细些才是。”
薛芸笑道:“是,多谢夫人。”她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梗,心底却像被投了颗小石子的湖面,涟漪许久未平。
原来是他。
竟是这样远,又这样近的渊源。
日头渐至中天,花架下的光影缩成团团金斑。门外进来一人站在苏泽棠身侧,薛芸瞧那人眉头微皱,想来有要事禀报。她知趣地起身:“时辰不早了,昭昭改日再来叨扰。”
苏泽棠将薛芸送至垂花门,又往她袖中塞了包松子糖:“尝尝这个,你娘从前最喜欢它了。”她眼中闪着不舍的光,“好孩子,记得常来。”
出了陆府,薛芸将荷包塞给若英:“唔,去惜玉阁称半斤玫瑰酥,再到采芝斋买些茯苓糕。”见若英瞪圆了眼,她露出这些天来难得的真切笑意,“今日想尝尝甜食。”
独自回到薛府,薛芸径直奔向西侧马厩。那匹白马见了她,亲昵地蹭她掌心。她利落地套上银鞍,翻身上马时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她仰面任阳光洒满脸庞。
白马踏碎满地冰凌,寒风灌进喉咙带着些微刺痛,薛芸却只觉浑身滚烫,她放声笑起来。
——白云满地江湖阔,著我逍遥自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