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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莲之决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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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个月后,盛夏的午后,蝉鸣聒噪,炙热的阳光将梅山县的水泥路面烤得泛起扭曲的波纹。百味阁二楼的“莲语轩”却是一片清凉,空调低声运转,将暑气隔绝在外。周丽雯正与苏婉、沈冰核对一份即将提交给文旅局的“梅山莲文化推广周”合作方案细节,手边的冰镇莲子茶散发着袅袅白气。
楼下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引擎轰鸣,随即是刺耳的刹车声。周丽雯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她抬起眼,对苏婉和沈冰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可能是送货的,我下去看看,你们先聊。”
她刚走下楼梯,便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慕尚,以一种近乎霸道的姿态,斜停在百味阁门口,挡住了大半入口。车门打开,李建林迈步下来。他今天没穿西装,只着一件深灰色 polo 衫和休闲长裤,但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他脸色阴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店内雅致的陈设,最后钉在周丽雯身上。
“李董,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周丽雯站在原地,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位寻常的贵客。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碧色的苎麻连衣裙,款式简单,却衬得她肤白如玉,气质清冽,与这间她一手打造的店铺浑然一体。
李建林没有立刻回答,他踱步进来,手指拂过多宝格上的一只仿宋青瓷莲纹瓶,发出轻微的叩击声。“装修得不错,有点样子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如周丽雯,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看来,我这只金丝雀,翅膀是真硬了,自己搭了个这么精致的笼子。”
周丽雯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对略显紧张的前台小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照常营业。
李建林的目光转向墙上那幅《墨荷图》,又落到柜台里那些包装精美的产品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七仙女’?呵,名头倒是响亮。周丽雯,你现在是越来越能耐了,拉帮结派,风生水起。怎么,觉得靠着那几个女人,就能在梅山站稳脚跟,不需要我了?”
他终于切入正题。过去两个月,周丽雯借助“七仙女”初步形成的信息网络和资源互换,不仅让百味阁业绩节节攀升,更巧妙地搅动了几池浑水。比如,苏婉凭借从周丽雯这里得到的、关于某位评审委员的“小爱好”,成功在职称评审中获得了关键支持;沈冰则通过周丽雯牵线,与韩梅化工厂的工会建立了“健康合作”,间接化解了一次潜在的员工集体体检风波。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件,实则触动了原本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自然也传到了李建林耳中。
“李董说笑了。”周丽雯亲自倒了一杯冰镇莲子茶,递到他面前的小几上,“百味阁只是小本经营,混口饭吃。至于朋友们,不过是志趣相投,偶尔聚聚而已。哪敢劳李董挂心。”
“志趣相投?”李建林猛地转身,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周丽雯,你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谁给你的!没有我李建林,你现在还在纺织厂踩缝纫机!你那个赌鬼父亲,你那个病痨鬼母亲,还有你那个弟弟,早就不知道烂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周丽雯最深的伤疤。若是以前,她或许会脸色煞白,屈辱得浑身发抖。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表演。
“李董的恩情,丽雯一直记着。”她声音依旧平稳,“所以,您安排的工作,我尽心尽力;您需要应酬的场合,我配合出演;甚至您夫人当众给我的羞辱,我也默默承受了。百味阁的产权,是法院调解的结果,也是您同意的。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两清了。”
“两清?”李建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周丽雯的手腕,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这个细微的动作,彻底激怒了他。他脸色铁青,眼中翻滚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权流失的恐慌。
“周丽雯,我告诉你,在梅山,没有我李建林点头,你什么都不是!你以为搭上几个不上台面的女人,就能翻天?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的百味阁关门,让那些女人自身难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青筋跳动。他习惯了她的顺从,她的依赖,哪怕那顺从带着不甘,依赖带着算计。他不能容忍她如此彻底地、平静地脱离他的掌控。
周丽雯看着他因愤怒而略微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丝因过往而产生的复杂情绪,也彻底消散了。她忽然觉得很可悲,为曾经那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自己,也为眼前这个只能用权势威胁来挽留(或者说摧毁)一个女人的男人。
她缓缓走到门口,伸手,姿态优雅地调整了一下门上那块“营业中”的牌子,让它摆得更正。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李建林,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李董,”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力量,“百味阁能不能开下去,是我的事。姐妹们的前程,是她们自己的事。至于您……”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对上他阴鸷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您默认您夫人羞辱我,而我选择拿起法律武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或许更早,从您第一次把我当作礼物推给林局长那样的人时,就应该结束了。我不是您的金丝雀,从来都不是。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她拿起小几上那杯他一口未动的莲子茶,走到角落的盆栽旁,将冰凉的茶水缓缓浇灌下去。“这杯茶,就当是敬我们……到此为止。”
李建林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周丽雯,冷静,锋利,像一块被打磨出来的寒玉,散发着令他陌生而心悸的光芒。他意识到,任何威胁、利诱,在她此刻的眼神面前,都失去了效力。他精心编织的、以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线,不知在何时,已被她一根根悄无声息地剪断。
半晌,他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狠戾。“好,好一个周丽雯!我倒是小看你了。”他整了整并末凌乱的衣领,恢复了几分往常的倨傲,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不再看她,大步走向门口,拉开车门,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黑色宾利绝尘而去,卷起一阵热浪与灰尘。
周丽雯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角,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彻底吐出。窗外,蝉鸣依旧,阳光炽烈。她转身,看着店内熟悉的一切,看着楼梯上方隐约传来的苏婉和沈冰低语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轻松感,缓缓包裹了她。
她知道,与李建林的彻底割席,意味着前路或许会更加艰难,暗箭难防。但她更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活。如同莲塘里那些经历狂风暴雨后依然挺立的莲,她的根茎,已在这片看似污浊的淤泥中,扎得更深,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