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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莲之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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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人民法院调解室的空调卖力地运转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却驱不散室内那种黏稠的、混合着紧张与尴尬的气氛。周丽雯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香奈儿粗花呢套装,坐在原告席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被告律师胸前那枚闪闪发光的徽章上。金属的反光,刺痛了她因连日失眠而干涩的眼睛。
一个月前,梅园春那场李建林夫人精心策划的羞辱,仿佛还在眼前。那记响亮的耳光,碎裂的羊脂玉,散落一地的翡翠莲子,以及李建林那句轻飘飘的“胡闹什么”……事后,她冷淡疏远了李建林。而李建林为了平息事态,也或许是为了安抚她,就将目前由她经营管理的那几间位置颇佳、面积不小的“百味阁”商铺产权,过户到了她的名下。这既是补偿,也像是一种更深的捆绑。
然而,周丽雯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忍气吞声,或者仅仅满足于物质补偿。她要借此机会,摆脱李建林。她通过王继伟,正式提起了诉讼,主张名誉权和人身伤害赔偿。此刻,坐在她身边的王继伟,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但袖口已隐约可见磨损的深蓝色西装,神情专注而坚定。作为县里小有名气的年轻律师,也是县委办主任的外甥,他接手这个案子,顶着不小的压力。
“审判员,我方当事人周丽雯女士,在公开场合遭受被告周雅琴女士(李建林夫人)无端辱骂及暴力掌掴,身心受到极大创伤。我方主张的精神损害赔偿金三十万元,是基于事实与法律的合理要求。”王继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略显空旷的调解室里回荡。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将一份份医疗记录、现场照片作为证据提交。
周丽雯无意识地转动着腕上那枚卡地亚“钉子”手镯,这是今天早上出门前,李建林派人送来的。冰凉的金属触感,时刻提醒着她,这场博弈的本质——她不过是李建林与他夫人权力拉锯中的一个筹码,或者说,一个他用来试探底线、甚至借机敲打其夫人的工具。
“周小姐,”对方律师,一个精干的中年男子,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略带压迫感的微笑,“您提交的医院诊断书,明确写着‘左侧面部软组织轻微挫伤’。仅凭此,是否足以支撑三十万的精神损害赔偿诉求?这是否符合相关司法解释的通常裁量尺度?”他翻开病历的复印件,手指点在那行字上。
调解室外隐隐传来不知哪个案子孩子的哭闹声,尖锐而揪心。周丽雯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飘忽,想起了弟弟周俊。因为父亲再次欠下高利贷,半大的少年前几天晚上被堵在学校附近,差点出事,最后还是她通过李建林的关系,才让那个“龙哥”暂时罢手。而母亲后续的治疗,更像一个无底洞。她需要钱,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稍微挺直腰杆,摆脱部分控制的契机。
当她抬起眼,望向王继伟时,发现他正用手中的万宝龙钢笔,在摊开的案卷笔录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一朵简笔的莲花。线条流畅而熟悉。她的心猛地一颤——那是高中时,他们传纸条约定未来的暗号。他曾在她那篇获奖的《莲说》旁白处,画过一模一样的花。
“审判员,”王继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神色不变,从容地将另一叠照片推到调解员面前,“除了身体伤害,我的当事人长期遭受来自被告方及其社交圈子的恶意诋毁和职场软暴力,这对其社会形象和心理健康造成了持续性损害。”照片上,是周丽雯在建林地产售楼处被同事故意“不小心”泼湿的工装;是茶水间门上用猩红口红写下的不堪入目的词汇和她的名字;是她抽屉里被剪得粉碎的工作证和荣誉证书……
对方律师的脸色微微变了。这些超出本次诉讼直接范围,却足以描绘出一个充满恶意环境的证据,显然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周丽雯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她从未向王继伟详细诉说过这些细节,这些照片的拍摄角度,分明源自公司内部监控的特定视角。是李建林授意?还是他手下有人想借此向她示好,或是别的什么目的?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用最复杂的思路去揣测身边的每一件事。
“……鉴于被告方代表今日缺席调解,且双方诉求尚有差距,”秃顶的调解员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试图和稀泥,“本庭建议双方各退一步,本着和谐解决问题的态度……”
最终,经过近两小时的拉锯,调解书上的赔偿金额定格在二十三万元。在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周丽雯看到王继伟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弧度,让她恍惚看到了高三那年,他帮她从教务处那位古板的主任那里,据理力争要回被没收的《草叶集》时,那带着少年意气的、得意的表情。
走出法院,初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法院门口的银杏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一片去年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周丽雯的肩头,像一枚来自过往的、褪色的书签。
“百味阁的产权文件我已经全部复核过,手续清晰。”王继伟将装有调解书和产权证明的文件袋递给她,他的指尖在阳光下,能看到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你……自己多保重。李建林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周丽雯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望向远处。莲文化小镇的工地塔吊在林立,巨大的机械臂在蔚蓝的天幕下缓缓移动,像某种窥伺的巨兽。她突然轻声问,像是在问王继伟,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王继伟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街角一家新开的花店,门口摆着几盆初开的睡莲。“还记得高二那年,语文老师讲解《爱莲说》,你站起来说,‘濯清涟而不妖’是一种境界,但更难得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初心。”他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复杂,“我们当年……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省城的植物园,看那些珍稀的荷花品种吗?”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公交站台。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渐渐融入了下班的人流车海之中。周丽雯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文件袋,直到指尖发白。那句关于初心的回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