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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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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这个时分,正是炊烟袅袅、人声渐沸的时候。村口的大树下该有对弈的老者,井边该有浆洗衣物的妇人与嬉闹的孩童,空气里该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与家常的喧哗。
可此刻,目之所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不闻人语。整个村庄沉在一片死寂的暮色里,只有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诡异。
牧奚辰心头莫名发紧,加快脚步奔向自家。小屋的窗户也和邻居家一样,黑洞洞的,没有光亮。
他抬手,轻轻叩门:“老爸?我回来了。”
门内毫无动静。
他又敲了敲,稍微用力:“爸,是我,奚辰。”
吱呀
木门忽然打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只大手猛地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狠狠拽了进去!另一只手紧随其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呜!”牧奚辰惊骇挣扎,直到鼻端闻到熟悉的、混合着泥土与草药的气息,借着门缝漏进的最后天光,看清了父亲牧深紧绷而沉凝的脸。
牧深用眼神严厉制止他出声,缓缓松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前,随即示意他跟上。
父子俩蹑手蹑脚移到屋内最暗的角落,牧深从怀中摸出早已备好的炭笔和一张粗糙的草纸,就着几乎无法视物的微弱光线,飞速书写:
“有魔兽夜袭村落,专寻声光。城主令:入夜即静默,无光。已求援法师塔。一切明日再谈。勿出声,速睡。”
写完,他将纸条塞进牧奚辰手里,用力捏了捏儿子的肩膀,指向卧室的方向,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不容置疑。
牧奚辰压下满腹疑问和刚刚通过考核的分享欲,乖乖点头,踮着脚尖挪进自己房间,和衣躺下。
屋外是万籁俱寂的村庄,屋内是父亲沉默的守护。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很快沉入不安的睡梦。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呼吸逐渐平稳后,牧深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房门外,背靠墙壁坐下,双目在黑暗中依旧清明如鹰隼,耳廓微动,捕捉着屋外最细微的响动。
他的右手,一直虚按在腰间,那里藏着的,并非农具,而是一柄贴身携带了十余年、未曾真正离身的短刃柄端。
夜更深了。
一张扭曲怪异的脸,贴着牧奚辰房间的窗玻璃缓缓浮现。它有着近似人类的五官,却组合出一种贪婪狰狞的表情,下方连接着臃肿覆毛的猪身,一条猩红的尾巴在身后焦躁地轻轻甩动。
混浊的口涎从咧开的嘴角滴落,它死死盯着床上少年露出被外的脖颈,眼中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
漆黑的、指甲尖锐如钩的爪子,慢慢抬起,伸向窗栓……
嗡……
牧奚辰枕边的旧背包里,那本无字的古书封面下,毫无征兆地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紧接着,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星辉光束骤然迸发,并非照亮房间,而是精准地穿透背包布料与窗户,直刺窗外那张怪脸!
“咿!!!”
一声尖锐凄厉、宛如婴儿夜啼却又混杂着兽类惨嚎的怪叫陡然划破死寂的夜幕!
那怪物如遭雷击,猛地缩回爪子,脸上人性化的五官因痛苦和恐惧极度扭曲,它慌乱地原地转了一圈,随即化作一团翻滚的黑气,仓皇遁入深沉的夜色,消失不见。
牧奚辰在梦中皱了皱眉,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门外,背靠墙壁闭目凝神的牧深,在怪叫声响起的瞬间已然睁眼,身形微动,但随即感知到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星辰波动从儿子房内传出,以及怪物迅速远遁的气息。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只是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久久未散,反而沉淀下更深重的忧思。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望向儿子房门的方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
“该来的,终究是瞒不住了。”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牧深已无声地站在儿子床边。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摇醒牧奚辰,而是先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确认那令人不安的死寂已经随着夜色褪去,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小辰,醒醒。”
牧奚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父亲在昏暗晨光中异常清醒的面容,那神色里没有往日的促狭,反而有种他看不懂的凝重。
“老爸?这么早……”
“昨晚村里不太平,”牧深压低声音,言简意赅,“你先说说考试结果。”
牧奚辰的睡意顿时跑了大半,坐起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我考上了!”
牧深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过程顺利吗?有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或者,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特别?”牧奚辰想了想。
“就是考了个倒数第一……哦对了,我的魔法他们好像没见过,教授们讨论了一会儿。还有,那个波塞冬城的蓝池帮了我一下,我报名表落旅馆了。”他省略了自己害怕蜘蛛的狼狈细节。
“蓝池……波塞冬城。”牧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牧奚辰以为是错觉。
父亲随即恢复了常态,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力道有些重:“行啊小子,居然真让你混进去了。”
牧奚辰躲开父亲的手,嘟囔着“什么叫混进去”。
却没注意到牧深转身走向厨房时,背对着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思虑。
厨房里传来准备干粮的窸窣声,牧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显得有些模糊:“你明天就得动身去学院了吧?时间够紧的……对了,走之前,去一趟老巴纳德那儿。他昨晚……似乎察觉到些什么,说一定要见你一面。”
“巴纳德爷爷?他找我?”牧奚辰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嗯。”牧深从厨房出来,将一包新准备的干粮塞给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军人般的精准,“去吧。记住,路上别耽搁,问清楚就回来。村里……最近不太对劲。”
牧奚辰接过干粮,感觉到父亲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了一下,那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他抬头,对上牧深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士的锐利。
“老爸,昨晚到底……”
“去巴纳德那儿。”牧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会告诉你该知道的。其他的,等你从学院回来再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记着,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保持冷静,别露怯。你已经是魔法学院的学生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牧奚辰心中的某个开关。他不再多问,重重点头,迅速洗漱完毕,抓起背包就冲出了家门。
牧深站在门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他缓缓关上门,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将手掌平贴在粗糙的木门板上,闭目凝神。
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的流光从他掌心溢出,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蜿蜒爬过门缝,在门槛处结成一道极其隐秘的符文印记,一闪而逝。
这是来自九州故土的守护术法之一,并非迪斯坦特大陆已知的任何魔法体系。它能警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窥探。
做完这一切,牧深才走回屋内。他没有去收拾厨房,而是径直走进牧奚辰的房间,目光落在儿子随手放在枕边的行囊上。
他走过去,解开系带,手指准确地探入内层,触碰到那本厚重古书的皮质封面。
书很安静,没有昨晚那种异样的微光与悸动。
但牧深的指尖却能感受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能量韵律,冰凉而深邃,像沉睡的星河。
“果然……”他低声自语,眼中忧色更深。
昨晚那怪物绝非偶然游荡至此的魔兽,它惧怕的,究竟是偶然泄露的星辰之力,还是这本书本身?
亦或是……这本书所代表的,那些早已被时空隔断的、来自东方的因果?
他将书原样放好,仔细系好行囊。转身时,目光扫过窗台——那里有几道极其浅淡的、仿佛被某种粘稠液体腐蚀过的痕迹,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
牧深走到窗边,伸出食指,指尖凝聚出一滴清亮如水银、却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液体。他轻轻将液体滴在腐蚀痕迹上,嗤的一声轻响,痕迹如同被净化般消失无踪,连木材都恢复了原本的色泽。
这是东方炼丹术萃取的生命精华,有净化污秽、修复损伤之效,在此大陆可谓绝无仅有。
“看来,安稳日子到头了。”他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村庄,低声说道。平静的伪装之下,那个曾经在追杀中浴血突围、穿越无尽之海的男人,正在一点点醒来。
儿子考上学院的喜悦,已被更大的阴影所覆盖。昨晚的怪物只是开始,而牧奚辰身上越来越无法隐藏的特殊,就像黑暗中逐渐亮起的灯塔。
他必须做更多准备。
与此同时,牧奚辰一路小跑,来到了村庄另一头的老巴纳德家。
这位见多识广的老药剂师同时也是村庄的村长,他的住处比奥尔森先生那里更偏僻,几乎紧挨着森林。
往常这时,巴纳德爷爷应该已经在门口的园子里照料那些奇异的药草了,但今天,园子静悄悄的,房门也紧闭着。
牧奚辰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一条缝。老巴纳德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牧奚辰身后,才低声道:“快进来,孩子。”
屋内的气氛比奥尔森那里更加凝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奇异香料的药味,工作台上凌乱地摆放着许多研磨到一半的草药和几瓶颜色诡异的液体。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一块深色的绒布上,放着几根漆黑的、坚硬如铁的短毛,以及一小片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的树皮。
“巴纳德爷爷,我爸爸说您找我?”牧奚辰忍不住看向那些奇怪的东西。
老巴纳德没有寒暄,直入主题:“奚辰,你昨晚什么时候到家的?路上,或者到家之后,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牧奚辰被问得一愣,仔细回想:“我回来时天刚黑,村里特别安静。到家后爸爸让我别出声,写了字条说晚上有危险,我就睡了……异常?”
他忽然想起清晨醒来时,包里魔法书似乎比平时更凉一些,但以为是错觉。“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
老巴纳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仿佛在判断他话的真伪,然后叹了口气,指向桌上的黑毛和树皮:“这是今天凌晨,我在村子东头林边发现的。那东西的毛发,以及它停留过的地方留下的腐蚀痕迹。”
“那东西?”
“一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怪物。”老巴纳德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困惑与警惕,“按古老记载,它只出没于被严重污染、充满绝望与死亡的诅咒之地,或者……追随着某种极其强烈的‘异常魔力’源而动。”
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牧奚辰一眼,“昨晚,它就在我们村子外围徘徊,重点是……它最后消失的方向,经过了你家附近。”
牧奚辰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它……是冲我来的?”
“不确定。但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老巴纳德将黑毛和树皮小心包起来。
“你父亲想必已经有所警觉。他让你来,是知道我常年研究各地奇物,或许能认出这东西的来历。孩子,听我一句劝,”
老人苍老的手按住牧奚辰的肩膀,力道沉重,“去了学院,除了学好本事,更要学会‘隐藏’。你这趟考试,怕是已经引起了一些你无法想象的存在的注意。”
“还有你的力量,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在你足够强大之前,谨慎,再谨慎。”
离开老巴纳德家时,牧奚辰的心情比来时沉重了许多。阳光依旧温暖,村庄逐渐恢复白日的生机,但他却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这片熟悉的土地。
父亲凝重的眼神,巴纳德爷爷的警告,还有那不知名怪物的窥视……这一切都与他顺利考上学院的喜悦格格不入,仿佛在提醒他:踏出德墨忒尔城,不仅意味着追寻梦想,也可能意味着打开了某个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