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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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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从木格窗缝里漏进来时,白云是被一串脆生生的鸟叫拽醒的。
小时候跟着陈叔叔住市区,对面楼的墙壁近得能看见邻居家空调外机的锈迹,连风都挤不进来;
后来的单身公寓堆满纸箱,走路都得侧着身。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在这样松快的晨景里醒来,空气里飘着木材的清香气,连呼吸都变轻了。
白云揉了揉眼角的困意,朝对面床铺扫去。
黑土早没影了,蓝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连一道褶皱都找不着。
想起食堂的开饭时间,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跳着个别同事的关怀消息,还有陈哲哲发来的小笼包照片——皮儿薄得能看见粉嫩嫩的肉馅,热气裹着油光,馋得人牙痒。
白云飞快回了句“臭的”,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天竟忘了加黑土他们的好友。
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黑土推门进来时,正撞见白云坐在床边发懵,眼尾还沾着点睡红。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醒啦?走,吃早饭去。”
说着把塑料脸盆搁在柜子上,盆沿沾着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大清早见着好看的人,白云瞬间清醒,趿着拖鞋往洗浴室跑。
路上碰到几个新同事,都是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说话时带着笑,声音洪亮得很。
不像在Y市时,同事们早上打招呼都透着股“活人微死”的疲惫,连点头都没力气。
唯独张强是个例外。
他比白云早到洗浴室,正闭着眼刷牙,橙黄底儿印着大朵椰子树的花裤衩晃得人眼晕,跟清晨的清爽劲儿格格不入。
泡沫沾在嘴角,他半眯着眼打招呼,声音黏糊糊的,白云无奈地笑了。
这样的散漫,倒也透着股自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轻轻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放松了些。
食堂的早餐是黑米稀饭和包子,掌勺的是康严师傅。
老爷子肚子圆滚滚的,笑起来眼角堆着褶子,手里的勺子敲着不锈钢桶当当响,却最忌别人叫他“康师傅”。
左乐然说过,师傅年轻时穷,天天啃泡面,后来见着这三个字就犯怵,谁喊跟谁急。
刚进食堂,就见康严师傅拉着黑土说话,黑土连连应着“行行行,今天就去”,语气里满是迁就。
“小白,这儿!”黑土瞥见他,顺手端了两碗稀饭放在桌上,又拎来一笼包子——堆得像座小山,白胖胖的挤在一起,看得白云眼睛都亮了,又赶紧收住目光,怕显得太馋。
康严师傅就爱瞧人吃他做的饭,这会儿靠在窗边听《朝闻天下》,收音机里的播报声混着碗筷碰撞声,暖融融的。
白云拿起一个包子咬下去,白菜肉馅的汁水瞬间漫开,鲜得人舌头都要化了——他又一次被木材厂的伙食折服。
掏出手机拍了张包子特写发给陈哲哲,不等对方气急败坏的回复发来,白云火速关了聊天框。抬眼一看,黑土已经吃了好几个,“包子山”矮了大半截。
不知怎么,看着黑土吃饭的模样——嘴角沾着点油星,却不显得邋遢,反而透着股实在劲儿——白云的食欲也跟着上来,不知不觉也吃了三个。
后果就是早会做自我介绍时,他一边打嗝一边说话,“大家好,我叫白……嗝……白云”,逗得满屋子人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五的木材厂没什么急事。
市区中转站周三就备好了货,余下的日子多是去仓库清点下周的货品。
黑土跟马主管打了招呼,就带着白云开着那辆老桑塔纳出了门。
左乐然说过,黑土是副主管,马主管快退休了,这“工厂老大”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他的。
白云想起以前公司的邵刚,天天屁股粘在凳子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却没见他起身看过一次;
再看眼前的黑土——正站在货单前,手指点着数据,眉头微蹙,偶尔抬头跟中转站职工说话,声音不高却透着利落,阳光落在他侧脸上,连睫毛的影子都清晰。
白云心里悄悄想:认真工作的男人,果然最帅。
中转站在Z市火车站旁边,四五米高的仓库里,起重机轰隆隆地转,运输车穿梭其间,大批香木堆得像小山,等着发往各地。
仓库旁就是白云那天下车的地方,如今站口依旧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影。
“我那天就是从这儿下来的。”
白云指了指出站口,黑土才笑着解释:
“这是货运站,早不接旅客了。”
白云的耳朵尖瞬间红了。
正盯着那扇斑驳的出站门无语,黑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能找到木材厂就不错了,挺好的。”
“黑土哥,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一天相处下来,白云没那么紧张了,故意皱着眉抱怨。
“中午陪哥见个人,带你吃点好的。”黑土突然说。
白云想起早上康严师傅跟黑土交代事的模样。
黑土戴着黑墨镜,车窗外的树影晃在镜片上,连他平时温和的眉眼都藏住了。
想问又不敢问,白云只好盯着他的侧脸发呆,没成想黑土突然抬手,把墨镜推到了额头上。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撞进去,黑土的眼眸深黑如潭,里面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影子,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咋啦?一直盯着哥看,哥很帅?”
黑土歪着嘴笑,视线才落回前方的路。
白云赶紧转头望窗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能捡着最显眼的东西想。
外面的樟树叶子亮得晃眼,绿得都快溢出来了。
到了饭店,白云还没从刚才的羞涩里缓过来,看着黑土快走进餐馆了,才慌慌张张下车:“黑土哥,锁门!”
黑土头也没回,手往后一伸,指尖按在车钥匙上,“咔嗒”一声脆响,车锁就扣上了。
又耍帅。
白云在心里嘀咕,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坐下时,黑土没看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道了声谢,转手塞给白云,就起身去门口打电话了。
菜单上的菜名密密麻麻,白云想着是黑土请客,只勾了几个便宜的菜,指尖在“Z市特色柴火鸡”那栏顿了顿,还是划了过去——那价格抵得上他三天的饭钱。
餐馆的装潢很温馨,靠窗的桌子铺着浅蓝小雏菊的桌布,边角被风轻轻吹得晃;
中间的木桌纹路像老树根,阳光落在上面,暖融融的。
柜台后的服务员正擦杯子,见白云没点菜,也没过来催,只朝他笑了笑。
不到饭点的客人零零散散,邻桌的鸡肉香飘过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玻璃窗贴了隔热膜,衬外面的天显得阴沉沉的。
白云望着门外,黑土站在树荫下打电话,墨镜架在鼻梁上,嘴角没了笑意,模样生人勿近。
要是自己不在这个单位,他是不是也这个表情跟我说话?
白云一无聊就喜欢瞎想。
黑土打完电话进来,一眼就看见他在发呆,指尖还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花纹:
“你好像特别容易发呆。”
墨镜还没摘,可他嘴角已经勾起弧度。
白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黑土摘下墨镜,挂在黑衬衫领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锁骨窝陷下去,阳光落在上面,连阴影都透着好看。
白云又开始走神,直到黑土朝服务员指了指发财树后的桌子,才猛地回神。
“还没点菜?不饿吗?”
黑土看见白云递过来的菜单上的两个菜,忍不住笑:
“还知道给哥省钱。”
他拿着菜单跟服务员交代了几句,服务员点点头,转身往后厨走了。
黑土坐在白云左边,一条腿轻轻贴着他的右腿,带着点体温;
胳膊搭在他肩上,有点沉,却不讨厌。
黑土空着的手点开手机相册,白云怕看别人隐私,赶紧扭头望窗外,想看看车流。
一只骨节明显的手突然把手机递到他眼前。
屏幕里是他刚才发呆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眼神没焦点地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透着点忧郁,竟像张艺术照。
“怎么样?哥拍照技术不错吧?”
黑土晃了晃手机,语气里满是炫耀。
白云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心里嘀咕:我平时长这样吗?
上次拍照还是入职时,在小相馆对着反光布假笑,那张职工证照片,每次都被陈哲哲嘲笑。
“把手机拿出来,加个好友,我把照片发你。”
黑土见他又要走神,用胳膊肘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有点痒。
白云赶紧掏出手机,扫二维码时差点扫歪。
这时服务员端着三杯水和一碟花生过来,两杯放在他们桌上,另一杯送到了发财树后。
叶子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把椅子的靠背。
“可以上菜了吗?”服务员问。
黑土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坐直了身子。
腿上的温度一下子空了,白云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第一道菜上来时,白云眼睛瞪了瞪——竟是他刚才没敢点的柴火鸡,分量比邻桌足了一大圈,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菜一道接一道上,白云看着满桌的菜,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黑土哥,是不是有点多了?”
“想吃哪些?”黑土朝他抬了抬下巴。
白云没多想,随便指了几道菜。黑土看了看,指了指他没点的那几个菜,对服务员说:
“这几个端到那边去。”
直到服务员把菜端进发财树后的阴影里,白云才反应过来。
原来那桌有人了。
黑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起身时轻轻摸了摸白云的头:
“在这等会儿,饿了就先吃。”
说完便走了出去。
白云的目光跟着他到了门外。
车流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穿著真丝碎花连衣裙,风一吹就贴在身上,米白色腰带打了个松松的结,长卷发垂在肩膀上,细框墨镜比黑土的更精致。
她径直朝黑土走去,两个人好不般配。
白云的天好像塌了一块。
三分钟前,黑土经过时还朝他点头;
那个女人顺着黑土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眼神轻飘飘的,随即就移开了。
白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白T恤——洗得有点软了,休闲裤是去年的旧款,帆布鞋鞋头还沾着点灰。
再想想发财树后那桌的俊男靓女,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路人甲。
发财树的叶子挡着那两人的大半身影,也捂住了他乱跳的心脏。
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菜有点凉了,嚼在嘴里像蜡。
他翻来覆去地想:刚才坐我旁边,是为了方便看门外等她;让我挑菜,是打算端给她;那些亲近的举动,或许只是直男的随意,根本没放在心上。
门口的风灌进来,凉得他眼睛都发涩,眼泪差点掉下来。
“啪”的一声,黑土没拿走的筷子被风吹到地上。
白云弯腰捡起来,木筷沾了灰,他用手蹭了蹭,灰却晕开更大一片,像心里的疙瘩,越揉越大。
“先生,给您换双筷子。”
服务员及时过来,递上一双新筷子,顺便收走了地上的和他碗边没动过的那根。
白云点点头道了声谢,拿起新筷子,一口一口扒着凉饭。
那边传来女人的笑声,细细软软的,混着黑土的低笑,听不清内容,却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耳朵里。
柴火鸡放久了变得干硬,他没注意,一口咽下去,猛地被噎得咳起来,眼泪都快咳出来了,脸涨得通红。
咳嗽声在安静的餐馆里格外清晰。
发财树后的男人突然站起来,快步走过来,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端着水杯递到他嘴边,杯沿特意转了个方向,避开自己喝过的地方。
白云赶紧偏过脸,使劲摇了摇头,自己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黑土转头看了看桌上几乎没动的菜:
“好点了吗?”
语气依旧温和。
白云点点头,又挥了挥手,想让他回对面那桌去。
可黑土却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指尖带着点温度,才转身坐回去。
没一会儿,那两人同时站起来。
黑土走过去,替女人拉开椅子,动作绅士得很。
两人一起朝白云这边走,女人路过时,一阵玫瑰香水味飘过来——跟黑土那天身上的香水不一样,更甜,也更陌生。
白云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吃饭,连眼皮都不敢抬。
“不好吃吗?”
黑土送完女人回来,见他还在装鸵鸟,拿起白云用过的那双筷子,夹了口菜尝了尝,
“凉了,不好吃。”
白云盯着那双筷子,心里乱糟糟的。
他居然不介意自己用过的筷子,可转念又想,男生之间哪会在意这些,是自己太敏感了。
黑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服务员过来打包剩下的菜,黑土提着打包袋,喊他走时,手轻轻落在他后背,推着他往外走,却没了刚才的温度。
车子发动起来,后座的打包袋飘来一股油腻味,混着空调风,绕在鼻尖。
白云皱了皱鼻子,有点反胃。
“怎么啦?一顿饭没吃完,怎么蔫成这样了?”
黑土乐呵呵地看他,嘴角笑着,眼睛却没平时亮,像是在哄小孩。
他跟那个女人聊得肯定很开心。
白云在心里默默想,没敢看黑土,转头望着右边的窗外。
突然,他这边的窗户“吱呀吱呀”摇了下来,风灌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时,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凉得像心里的委屈,他赶紧用胳膊蹭了蹭,假装是风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