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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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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不是个爱哭的人。
爸爸走的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只记得手里攥着半块没化的奶糖蹲在门槛上。
那是爸爸生病前塞给他的。
穿堂风卷着糖纸翻起边角,直到指尖把糖捏得发黏,他也没哭,只盯着远处的梧桐树发呆,后来听陈叔叔说,爸爸是得病死的,走的时候还惦记着给他买新玩具;
妈妈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记忆,却不敢凑到床边。
前晚看见妈妈咳着咳着就捂了嘴,指缝里渗的红让他夜里总做噩梦。
他躲进衣柜,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耳朵贴着门板数衬衫的纽扣,听着妈妈的咳嗽声从断断续续,到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门轴“吱呀”一声咬合的闷响。
衣柜里叠着妈妈刚晒过的衬衫,皂角香裹着阳光的味,他把脸埋进去,指腹掐进掌心,留了半宿的印子,也没让眼泪掉下来。
陈叔叔红着眼眶告诉他,妈妈也是被病魔缠了好久,走的时候很安详。
后爸领着新阿姨进门那天,他抱着陈叔叔送的旧玩偶坐在沙发角落,看着两人逗弄怀里的小小,连喉咙里的涩意都咽得干干净净。
他早知道,有些离开是没办法的,就像爸爸和妈妈那样,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住。
他早习惯了硬扛——扛着出租屋的潮湿,扛着单身公寓里堆到顶的纸箱,扛着Y市同事们“活人微死”的疲惫氛围。
能活着站在这儿,能呼吸到木材厂带着香木清气的风,他已经觉得知足。
可今天,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得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是因为遇见了黑土,以为终于有了可以放松的靠山?
还是因为那点没说出口的喜欢,像刚抽芽的藤蔓,被下午餐馆里的场景拦腰掐断。
香木林的叶子在车窗外倒退,他想起小时候站在陈叔叔家的房门外,透过门缝看客厅里暖黄的灯。
陈叔叔抱着小小,阿姨在旁边递水果,那道光暖得晃眼,却照不进他站的阴影里。
他想起妈妈走后,他抱着旧玩偶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也是这样的阴影,裹得他喘不过气。
现在,他好像又站回了那道阴影里。
“没事,白云。”
他对着车窗玻璃里的自己小声说,玻璃映出他泛红的眼尾,
“本来也没指望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黑土爽朗的笑,帮他拎行李时衣服传来的温度,夜半宿舍里轻声的聊天……
这些细碎的温暖,原就是他额外赚到的,怎么还敢贪心要更多?
可那扇缓缓摇下的车窗,还是吹垮了他最后一点倔强。
风灌进来,带着凉意,眼泪瞬间砸在牛仔裤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他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终于有了形状。
黑土很少见男人哭,尤其是白云这样的。
看起来软乎乎的,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连说话都带着点温吞的劲儿。
从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跟这小子投缘:
邵氏木材厂的职工不是能当他爹的长辈,就是左乐然那样咋咋呼呼的丫头、张强那样懒懒散散的主儿,像白云这样干净又透着点憨气的,还是头一个。
他见白云靠在车窗上没精神,还以为是晕车,顺手把车窗摇下来。
没成想转头就看见那小子肩膀轻轻抖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
黑土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手在兜里摸了半天,掏出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巾。
是早上康严师傅塞给他的。
他递过去时,指尖带着刚握过方向盘的凉意,擦过白云眼尾时顿了顿,没多问,只把纸巾折成小块递过去,指腹蹭到他泛红的颧骨。
白云慌慌张张地擦了泪,抬头时还想扯出个笑,嘴张了张,却没找到借口。
黑土没逼他,只把纸巾塞回他手里,重新握住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动时,他还特意把空调调高了两度。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可白云心里那团乱麻,却慢慢顺了。
“美宜佳”的红底黄字横幅被风扯得飘起来,吉祥物小狗的塑料模型歪着脑袋,舌头吐得老长。
广场上“肯优麦瑞蜜”的霓虹灯牌还没亮,白天的光把字母照得曲折,像揉皱了又展平的糖纸。
黑土停了车,绕到白云这边拉开车门,指尖敲了敲他的头顶:
“小王子,下车透透气。”
白云跟着他进去,脚步放得轻。
他一贯省,只拿了洗衣粉、牙膏,走到毛巾区时,指尖却顿住了。
米白色的毛巾铺在货架上,摸起来软乎乎的,想起黑土宿舍那条蓝毛巾,边边角都起了球,拧干时能看见纱线松脱的痕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挠。
可转念又怕,怕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像根刺,扎得两人都不自在。
黑土走过来时,正好看见他对着毛巾发呆,以为他犯了选择困难症,伸手就抽了两条。
一条白,一条黄,递给他一条:
“刚好我的毛巾快废了,咱一人一条,省得你纠结。”
白云“嗯”了一声,嗓子还带着哭后的沙哑,惹得黑土又多看了他两眼,眼神里带着点担忧,却没多问。
回去的路上,车载收音机里飘出卫兰的《大哥》。
粤语唱腔裹在空调风里,“我要爱情不需要登对,不需得你允许”,
白云偷偷瞟了眼黑土,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跟着节奏轻点,喉结滚动着哼歌,阳光落在他侧脸的绒毛上,暖得晃眼。
他赶紧把目光转回去,盯着窗外掠过的樟树,心里却像被歌词浸软了,酸溜溜的。
只盼着黑土听不懂这歌词里的遗憾。
到了木材厂,黑土先把车停稳,拎起后座那袋凉透的饭菜:“我先去食堂找康师傅热一下,你把东西拎回宿舍歇着。”
白云点点头,接过自己买的袋子,看着黑土转身往食堂方向走,才沿着爬满爬山虎的楼梯往上走。
藤蔓的叶子蹭过胳膊,凉丝丝的,袋子晃悠悠地撞着腿,刚走到二楼转角,就听见食堂方向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是铁勺敲在锅沿上的脆响,紧接着,康严师傅的吼声隔着老远飘过来:
“你就守着你那堆木头过一辈子吧!”
白云脚步顿了顿,侧耳听了两秒,没再听见别的声音,才继续往宿舍走。
刚推开门把东西放下,手机“叮咚”响了——是黑土把他拉进了“邵氏木材厂”的群聊。
左乐然发了个“欢迎新同事”的表情包,张强跟着发了个小屁孩举牌的图,其他几个叔叔阿姨也跟着发了一个欢迎的手势。
康严师傅的头像跳出来,就一句话:“7点开饭,过期不候。”
白云看着屏幕,想起左乐然说“开饭看康严师傅心情”,不知道刚才那通吼,是不是让师傅的心情更差了。
放好东西,他顺着另一侧楼梯往下走。
食堂后门开着,通往菜地的小路被踩得结实,他小心翼翼地绕着菜苗走,生怕踩坏了康严师傅的宝贝。
刚到门口,就看见黑土蹲在小凳子上剥蒜,指尖沾着蒜皮,抬头时正好撞见白云,眼睛亮了亮,刚要开口,塑料凳子“嘎吱”一声塌了,人倒在地上,手里的蒜撒了一地。
康严师傅举着铁勺跑过来,先摸了摸黑土的后背,确认没受伤,才转头瞪他:“笑笑笑!你要是多笑笑,人家能打电话跟我告状说‘不合适’?”
骂完,又塞给两人一人一根黄瓜,把他们赶了出去:“去去去,找你的白云去!”
两人沿着厂房外的小路走,没走平时踩出来的捷径,反而往树林里钻。
香木的叶子在头顶织成网,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洒成碎金似的光斑。
白云躺在一片叶子铺满的空地上时,后背能碰到泥土的凉意,树叶落在他胸口,轻得像声叹息。他看着树叶打旋儿飘下来,又被风卷走,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这片叶子——以前在Y市的出租屋,在挤满纸箱的单身公寓,都是飘着的,从爸爸病死、妈妈走后,他就没找到过真正的落脚点,直到来这儿,才敢停下来,可又怕这停留是暂时的。
黑土也躺下,胳膊伸得老长,指尖碰到他的手腕。
一片叶子落在黑土嘴角,他歪着头吹,腮帮子鼓起来。
白云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声在林子里荡开,把下午的委屈都冲散了些。
黑土把叶子拿下来,递到他眼前:“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木头上的年轮?”
白云刚要接话,他又补了句:
“你脸上一直晒着光,不晕啊?”
白云愣了愣,刚涌上来的抒情心思瞬间散了,只能翻个白眼,把叶子按在他脸上。
等太阳快沉了,两人才慢悠悠地往回走。黑土去整理下午的货单,白云被派去左乐然办公室理单据。
左乐然的办公桌上摆着个粉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卡通猫咪,墙上贴着便签。
“记得给绿萝浇水”。
白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想起在Y市和陈哲哲一起躲在茶水间吃泡面的日子,那时总怕邵刚突然进来。
现在却能光明正大地和左乐然一边理单据,一边聊康严师傅早上蒸糊的包子,心里松快得像卸了包袱。
7点一到,食堂的刷卡机“嘀嘀”响起来。
白云拽着左乐然要请他吃饭,两人在门口你推我搡,张强看不下去,上前刷了自己的卡,嘴里嘟囔着“多大点事”,结果被左乐然追着打了半食堂。
黑土发来消息,说自己有事来不了,让他帮忙打份饭回宿舍。
白云看着窗口的菜,想起中午那顿没吃好的饭,把红烧肉、炒鸡块、炖排骨都打了一遍。
康严师傅在旁边看的明白,嘴一撇:
“山猪吃不了细糠。”
手却没停,又往饭盒里加了勺排骨。
回宿舍时,黑土还没回来。白云把黄色的毛巾拿出来,指尖摸到最底下的小图标。
是只咧嘴笑的小狗,白色的毛,黑色的鼻子。
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拿起自己那条白色的,果然,底下是只黄色的小狗,耳朵翘着,和黄色的凑成一对。
“情侣毛巾”
这四个字在心里炸开,他手忙脚乱地把黄色毛巾放在黑土床头柜上,白色的那条攥在手里,转身塞进衣柜最深处,像要把这点不该有的心思也藏起来。
衣柜里有樟脑丸的味道,混着他带来的旧衣服的气息,提醒他别自作多情。
黑土大概只是随手拿的,直男哪会注意这些。
门被推开时,白云刚把饭盒放在桌上。黑土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灰色运动衫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背的线条,黑色短裤裹着紧实的大腿,汗毛在夕阳下泛着浅金色的光。
他随手把运动衫和短裤脱了,扔在盆里,露出结实的腰腹,腹肌线条隐约可见。
白云的目光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手里攥着的手机都差点掉了。
黑土没注意,拿起床头柜上的黄色毛巾擦汗,毛巾在他手里被揉得皱巴巴的,他朝白云眨了眨眼:
“还是新毛巾舒服。”
擦完汗,他也不顾及没穿裤子,拿了旧毛巾垫在床边,端起饭盒就大口吃起来。
白云努力把视线从他黑色内裤的轮廓上移开,嘴里没话找话:
“刚运动完就吃饭,对胃不好吧?”
黑土扒了口饭,含糊地说:
“太饿了。”
咽下去后,又补充道:
“白天那相亲,我没吃几口。”
白云手里的手机顿了顿,假装翻着相册:
“看着你们聊得挺好的,还以为……”
“以为有戏?”
黑土笑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算了吧,上午就跟她说了,我暂时不想处对象,结果她转头就跟康严师傅告状,害得我被骂了一顿。”
白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提了起来,又慢慢放下。
“我看她挺配你的。”
白云说,眼睛盯着屏幕,不敢看黑土。
“配什么啊,”
黑土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我不喜欢那种类型,没感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要是你这种,说不定还能考虑考虑。”
白云的脸瞬间热了,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床单上,他赶紧去捡,嘴里嘟囔着“我去打个电话”,逃也似的出了门。
黑土看着白云的样子,若有所思。
夕阳把香木林的影子拉得很长,树叶落在地上,铺成软软的毯,踩上去有细碎的“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应和。
对面办公楼的窗户里,张强还在对着电话皱眉,手指把头发挠得乱糟糟的,可风裹着木香气飘过来时,连那点烦躁都变得真切。
不像在Y市,同事们的疲惫藏在笑脸后,连生气都裹着层敷衍的膜。
李姐和陶叔的车开过去,车窗摇下来,李姐的挥手带着风,陶叔递来的橘子剥开来,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滴,沾在手背上。
黑土的口哨声从洗漱间那边飘过来,调子跑了老远,却绕着林子转了圈,轻轻落在白云脚边。
他回头看,能看见洗漱间门后黑土露着的黑色短裤边。
树叶还在落,一片接一片,不再是从前无着的飘,而是贴着地面滑两步,就稳稳停住,叠在另一片上。
夕阳慢慢沉进香木林的尽头,把最后一缕光揉进树叶的纹路里,连他的影子都被裹在那片暖里。
手机震了震,是陈哲哲发来的消息,说邵刚又在催活,白云指尖在屏幕上敲,橘子的甜还留在指缝,风刚好卷过一片黄叶子落在屏幕上。
他想起小时候攥着奶糖蹲在门槛的模样,糖纸被风吹得翻卷;
想起衣柜里缩成一团的夜晚,衬衫上的皂角香裹着不安;
想起出租屋里堆到顶的纸箱,挡住了窗外的光。
那些日子里的风,好像都是冷的,吹得人站不稳。
可现在,风裹着木香气擦过脚踝,暖得像黑土拍在他肩上的手,像康严师傅塞来的黄瓜,像左乐然递单据时笑着的眼。
一片叶子落在他掌心,纹路里还沾着夕阳的温度。
他捏着叶子轻轻转了圈,那些飘着的日子早过去了。
就像这片叶子,终于找到了能落下的地方,是他心里那扇关了很久的门,缝里漏进的光,是枕头晒透的暖,是落叶积成的软,是终于能停下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