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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低语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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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牧几乎是冲下楼,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急,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人作呕的环境和刺耳的噪音彻底甩脱。他跨上机车,头盔也没戴,猛地拧动油门。
黑红色的机车发出一声暴躁的咆哮,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贴着街道的极限在飞驰。腊月的寒风像冰刀一样刮在他脸上、身上,刺骨的冷意穿透单薄的冲锋衣,他却浑然未觉,反而将油门催得更狠,似乎只有这极致的速度和凛冽的切割感,才能暂时麻痹他混乱沸腾的思绪。
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浑浊的光带。他不知道自己要开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操控着机车,穿过渐渐笼罩下来的暮色。
等他反应过来时,机车已经停在了郊外寂静的墓园门口。
他扔下车,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排排肃穆的墓碑,最终在一座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墓碑前停住脚步。
碑上的照片里,白静婉温柔地微笑着,目光宁静,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纷扰。
韩牧腿一软,几乎是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墓碑前,指尖小心翼翼颤抖地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庞,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里。
“妈……”他喃喃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又有些委屈和疲惫,“我又来看你了。”
他的目光落在前段时间来扫墓时摆放着的几瓶酒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气试图轻松,却难以掩饰的哽咽:“抢你两瓶酒喝……你不准说我。”
他仰起头,对着瓶口猛灌了几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烫地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几口烈酒下肚,冰冷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点知觉,但心底那座被强行压抑的火山,却在酒精的催化下,开始剧烈地摇晃,熔岩奔涌,寻找着出口。
“今天是除夕,外面街上挺热闹的,”他背靠着冰冷的墓碑,像是寻求依靠般蜷缩起身体,“但是……好吵。到处都是过年的人,那些笑声,那些鞭炮声……吵得我头疼。”
“又过年了。”他喃喃道,像是说给母亲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街上挺热闹的,人来人往,都在买东西,准备团圆饭。”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吵得很。”
这“吵”,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声音,更是精神上的挤压。那些无处不在的团圆氛围,家庭温情,像一面面无形的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孤寂与格格不入。
他沉默了很久,任由寂静和寒冷包裹着自己,直到那瓶酒又下去了一小半,胸中那股恶心与烦躁,才被暂时压下了去。
“妈,”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试图轻描淡写,“我最近……身边多了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是萧然那丫头硬塞过来的。叫白棠。”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名字听着挺甜,是吧?海棠的棠。人倒是跟名字不太一样,闷得很,不太说话,像个……小哑巴。”
他拿起酒瓶,却没有喝,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身。
“萧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上了他哪一点,非让我照看着。”他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被强行摊派任务的不爽,“麻烦。”
但这句“麻烦”说出来,却并没有多少真实的厌烦。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几个小时前的画面——那狭窄、昏暗、堆满杂物的角落;那女人尖利刻薄的咒骂;孙浩挥来的拳头和满身酒气……所有这些混乱、肮脏、令人极度不适的元素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充满恶意粘稠的网,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要窒息。
而在这片令人作呕的浑浊底色中,唯一明亮夺目的,是那个站在狼藉与恶意中央,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年——白棠。
那种环境下……那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泥沼……那家伙身上怎么还会有那种东西?
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不肯屈服的、固执的、甚至带着点天真愚蠢的……尊严?或者说,是一种不肯放弃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闪耀过的执念?
这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脏最麻木的角落,带来一阵酸胀。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对底层挣扎的污秽和不堪免疫,他用张扬和叛逆筑起高墙,将自己与那些不堪的过去彻底隔绝。
他游戏人间,挥霍无度,用一切外在的喧嚣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告诉自己他早已不同,早已远离。
他以为他成功了。
可白棠的出现,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硬生生将他拉回到他曾试图遗忘的记忆面前:
在母亲刚离世那段灰暗日子里,他被人遗弃,孤立无援,自己只能蜷缩在空旷别墅的角落,也曾试图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
他看着白棠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失控,就像看到了那个母亲刚离世时,同样只能紧紧攥着母亲留下的一本旧琴谱,试图从那早已无法成调的旋律中汲取一点点温暖和勇气的自己。
他们都曾在废墟里挣扎。
只是,白棠的“战场”更具体,更肮脏,更赤裸裸。
他眼中为守护一点点微光而燃烧的火焰,也远比当年那个最终选择放弃和麻木的自己更刺眼,也更让他无地自容。
墓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晕。寒冷似乎已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麻木。
强烈的酸涩涌上鼻头,冲撞着他努力维持的冷静。韩牧猛地仰起头,飞快地抬起手臂,动作粗暴地用冲锋衣的袖子狠狠蹭过发烫的眼眶和鼻梁。
“……真他妈烦。”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破碎,像是在解释自己这异常的情绪波动,又像是在抱怨那个莫名其妙搅乱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的源头。“看着他那样子……就让人心里堵得慌。”
微弱的质问在心底响起: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连自己都活不明白,一团糟。现在却要对着另一个可能更糟的人,摆出能管他的样子。
我凭什么?
我拿什么去管?
“我救不了任何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韩牧又在墓前静静地坐了很久,只是靠着墓碑,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已遥远的温暖。直到远处的鞭炮声愈发清晰密集,提醒着他今夜本该是个属于团圆的夜晚。
他慢慢地直起身,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轻轻环抱住了那块冰冷的墓碑,将脸颊贴在石碑的照片上,汲取着那并不存在的温度,像一个寻求安慰和救赎的孩童。
“妈……”他闭上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新年快乐。”
寒风卷过,无声回应。
车轮碾过私人车道,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墓园的冰冷还黏在骨头上,韩牧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韩宅,远远望去,整栋别墅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往常至少还有李姨留的廊灯,此刻却是一片死寂。
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墓园的寒风更刺骨。他猛地停下机车,来不及熄火,几步冲到大门口,用力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玄关感应灯亮起,驱散了门口一小片黑暗,却更反衬出屋内深处的死寂。
客厅、楼梯、走廊……所有地方都沉浸在浓墨般的黑暗里,静得可怕。
“白棠?”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心慌的感觉骤然加剧。
他立刻掏出手机,指尖有些发凉,拨通了李姨的号码。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通,对面传来电视里春晚喧闹的合家欢歌舞声,夹杂着小孩的嬉笑和碗筷碰撞的动静。
“喂?小牧啊?”李姨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音里满是团圆的热闹,“是不是饿了?晚饭我都放在厨房……”
“李姨!”韩牧急促地打断她,声音因为紧张显得有些生硬,“白棠没有回家吗?”
“白棠?”李姨愣了一下,“没有啊。我晚上六点做完饭就回家了,那会儿就没看见他回来呀,之后……之后我就不清楚了。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反问让韩牧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他没回答,直接掐断了电话。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混乱的念头——孙浩那家烂人会不会又去找他麻烦?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那种性子,身上没钱没地方去……
恐慌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他的呼吸。
他手指颤抖地点开微信,下意识找到萧然的聊天界面,想问她有没有见过白棠。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他猛地一顿——
蠢货!直接给白棠打电话啊!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备注为“白棠”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是在敲击他的心脏。
快接,快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通了。
那边没有说话,只有呼啸的巨大风声,像是能把一切都吞噬卷走。
“白棠?!”韩牧急忙问道,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在风声呜咽中,传来白棠有些飘忽的声音:“……跨江大桥。”
跨江大桥!
那个在燕城以瑰丽和……闻名的地方!
“在那儿等着!”他对着手机几乎是吼出来的,心脏停跳一瞬,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别动!听见没有!我马上到!”
说完,他根本顾不上等白棠回应,转身就冲出了刚刚才踏进的家门。
引擎再次发出狂暴的嘶吼,撕裂了别墅区宁静的夜空,朝着跨江大桥的方向疯狂驶去。
风雪未停,寒意刺骨,而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
机车带着撕裂夜风的咆哮,一个惊险的漂移甩尾,猛地停在了跨江大桥的人行步道入口。韩牧甚至没等车完全停稳,长腿一跨就跳了下来,目光急速扫过桥面。
除夕夜的跨江大桥比平日热闹许多,不少市民和游客聚集在此,等待着对岸即将升起的盛大烟花。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孩子们手持小小的烟花棒奔跑嬉戏。
只是一眼,韩牧就锁定了那个趴在冰凉栏杆上的清瘦背影。
白棠独自一人,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像一幅被无意间卷入繁华画卷的静默剪影。他望着桥下漆黑如墨、倒映着两岸零星灯火的江水。夜风很大,吹得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凌乱飞舞,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桥体衬托下,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融入那片无边的夜色与江水。
韩牧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大步流星地冲过去,脚步又急又重,踏在桥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直到冲到白棠身后,韩牧才猛地停下脚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急促的喘息和胸腔里翻腾的后怕与怒气,一把攥住白棠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腕骨捏碎。
入手一片冰凉。
白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转过身,脸上带着些许错愕。
桥上的灯光和远处明明灭灭的烟花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并没有韩牧预想中的泪痕或崩溃,只有一片近乎空茫的平静。
“你他妈……”韩牧想骂他,话到了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句又凶又硬的质问,“趴这儿吹风很爽?嫌命长?”
他抓着白棠手腕的手指收紧了些,像是怕他跑了,另一只手有些粗鲁地抬起来,用指尖有些僵硬地拂开黏在白棠眼角的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显而易见的颤抖,也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了一丝惊魂未定。
白棠任由他抓着,目光安静地落在韩牧因为急速奔跑和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没有挣扎,也没有回答他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只是轻声说着,又仿佛在询问:“你来了。”
好像他一直在等他。
又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三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抚平了韩牧心头大部分的焦躁和怒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松开钳制他手腕的手:“废话,我不来你还真打算在这儿当冰雕?”韩牧别开视线,望向桥下倒映着城市灯火的江面,语气硬邦邦地转移了话题,“……这桥上风跟刀子似的,冻死人了。”
白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江面,声音依旧平静:“还好。”
“好个屁。”韩牧嗤笑一声,视线扫过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群和陆续升空的零星烟花,皱了皱眉,“这地方吵死了,没劲。走吧。”
“去哪?”
“吃饭。”韩牧转过身,背对着白棠,声音闷在衣领里,“我饿了。”
白棠看着他挺拔又透着点烦躁的背影,依旧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跟了上去。
机车再次汇入车流,韩牧原本想去云顶阁,那是他常去的地方,格调高,私密性好。但念头刚起,眼前却莫名闪过白棠在南屿海滩边小口吃着烤鱼、喝着白粥的样子,还有他那句“我没什么需要买的”。
云顶阁的菜,精致是精致,但分量少得可怜,价格贵得离谱,更像是一种炫耀和社交。那样的地方,真的适合白棠吗?他能吃得自在吗?
念头一闪而过,韩牧握着车把的手腕一转,机车灵活地拐进了另一条相对清净的岔路。
车轮轧过私人车道,最终在一处掩映在几株高大梧桐树后的院落前停下。门脸并不张扬,只有一块乌木牌匾,上面用清隽的字体刻着三个字——碧梧轩。
这里是燕城真正懂行的人才会来的地方,不设固定菜单,主打根据客人口味定制家常菜,环境清雅,在真正的老饕和讲究人中间颇有口碑。
也是他母亲白静婉,生前最喜欢的一家餐厅。
韩牧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他停好车,动作有些迟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站定的白棠,少年正抬头望着那块匾额。
“看什么,”韩牧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率先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这儿的菜量实在,味道也还行,比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