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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弦续 ...

  •   回到燕城后的日子,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固定的节奏。
      除了去给母亲上过一次坟外,韩牧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昼夜颠倒地与虚拟世界里的对手厮杀,音响里传出的引擎轰鸣和爆炸声成了这空旷别墅里最常有的背景音。
      偶尔在游戏间隙感到一丝乏味时,他会把白棠叫进房间,塞给他一个游戏手柄,试图拉他进入自己的世界:

      “来来来,陪我跑两圈,这个赛道刚更新的。”
      或者,“这个游戏,跟着我,哥带你通关。”

      然而,白棠从未接触过这类复杂的电子游戏,他的手指在手柄上显得笨拙而迟疑,屏幕上的角色动作僵硬,走位混乱,在韩牧看来简单至极的关卡,他都频频失误。
      韩牧起初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心态,偶尔指点一两句,但很快,他那点有限的耐心就被耗尽了。
      “算了算了,”在一次白棠操控的角色第三次冲下悬崖后,韩牧终于扔下了自己的手柄,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好笑,“你这技术,敌人站那儿不动让你打,估计都得瞄半天。”
      韩牧这话说得直接,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但没有真正的怒气。只是他不再强迫白棠参与他的游戏,转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单人挑战里。
      白棠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放下了手柄,起身离开回到客房。
      他依旧安静,像一抹游荡在韩宅巨大空间里无声的影子。

      过了几天,白棠向韩牧提出想出门一趟,买点东西。
      韩牧正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头也没抬,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呗。”在白棠走到玄关时,他才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钱不够或者遇到麻烦,打电话给我。”
      白棠脚步顿了顿,低低应了一声“嗯”,便离开了。
      韩牧继续刷他的视频,并未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直到又过了两日,韩牧因为口渴下楼去厨房拿饮料,回来时路过白棠的客房,无意间瞥见里面书桌的一角,整齐地叠放着几本崭新的书籍。那书的封面设计和厚度,与他记忆中某种制式化的教材极为相似。
      他脚步顿住,心里掠过一丝疑惑。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推开了房门。
      白棠并不在房间里。
      书桌上,除了那几本叠放的书,还摊开着一本,旁边放着笔记本和笔。韩牧走近,目光落在摊开的那本书的封面上,醒目的《高中物理·选修3-1》字样刺入他的眼帘。他又扫了一眼书桌的其他地方——《高中数学》、《高中化学》、《高中英语》……全都是崭新的高一教材。而在这些教材下面,还压着几本更厚实的大学物理专业书籍。
      一瞬间,一些被韩牧忽略的碎片猛地串联起来——萧然提到过的初中物理竞赛一等奖,孙浩含糊其辞的“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了”,以及白棠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偶尔流露出对知识性信息的敏锐捕捉力。

      他不是不爱学习,他是……没有机会再继续学下去。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韩牧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之前并非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被白棠骤然闯入他生活带来的种种琐碎和自身的怠惰所掩盖,未曾去深思。
      但眼前这些沉默的教材,像一面镜子,突兀地照出了他之前想法的浅薄。
      他看着那本摊开的物理书,上面已经有了一些清秀而工整的笔记。
      可以想象,在他沉迷游戏的那些白天和夜晚,这个少年是如何在这间安静的客房里,独自面对着这些本该在课堂里学习的知识。
      韩牧回想着这段时间与白棠的相处,脑海中浮现出白棠首次穿上那件亚麻色衬衣时,从内而外散发的书卷气息……忽然间,他觉得,倘若白棠的未来,只是这般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待在这座空旷的房子里,似乎……不太妥当。
      这绝不是萧然让他捡他回家的初衷。

      他需要一个时机,把这件事摊开来说。
      而这个机会,来得很快。

      这天午后,窗外飘着簌簌细雪,天地间已然落了一层白。游戏服务器临时维护,韩牧百无聊赖地扔开手柄,走到客厅,发现白棠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捧着的正是本大学物理书,看得专注,连他走近都未察觉。
      韩牧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大刀金马地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皮质里,手臂撑着下巴,只是静静地看着白棠,没有立刻开口。
      翻书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直到白棠终于感受到注视,从书页中抬起头,看到韩牧的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慌乱。
      韩牧没有绕圈子,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白棠手里的书,开门见山:“你想回去上学?”
      他的问题直接突兀,没有任何铺垫。
      白棠握着书的手指难以察觉地收紧,骨节泛出轻微的白色。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复杂难辨——有被看穿心思的细微慌乱,有对过往的晦暗记忆,还有一丝不敢轻易触碰的期待。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韩牧看着他,继续漫不经心地问:“所以孙浩说的,你初中毕业就没念了,是真的?”
      白棠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嗯。”
      “因为钱?还是他们家不让?”韩牧追问,目光锐利。
      白棠再次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都有。”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却包含了无数难以言说的艰辛和无奈。寄人篱下,经济掣肘,恶意阻挠……种种原因,交织成了他被迫中断的学业。
      韩牧得到了确认,心里那点模糊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皮革表面。
      “那你现在,自己看这些书,”他指了指那本物理书,“是打算自学?然后呢?去参加成人高考?”
      白棠垂下眼帘,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轻声道:“还没想那么远。”或许是不敢想,自学之路漫长而艰辛,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仿佛能听见窗外的雪落声。

      “别自己瞎琢磨了,我送你回学校。”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白棠沉寂的世界里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萧然说过,你初中物理竞赛是一等奖。能拿那个奖的,脑子都不笨。”他顿了顿,“既然不笨,就不要浪费了。孙浩那家子烂人,不让你上学,是他们蠢笨愚昧。但你没必要因为他们,就跟着一起烂在泥里。”
      白棠的目光从韩牧脸上移开,落在那些教材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很轻地开口,声音像落在绒布上的尘埃:“……有用吗?”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韩牧心上。
      这不是疑问,是历经失望后,近乎麻木的自我诘问。
      有用吗?对于他这样一个无依无靠,连身份都尴尬的人来说,读书,考大学,还有用吗?能改变什么?
      韩牧看着他低垂的头顶,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慌得他眼疼:“有没有用,试了才知道。不试,你怎么知道没用?”他的话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着最残酷的可能性,“难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在我这儿住着,然后呢?等我和萧然哪天烦了,或者老头子回来了,再把你打发回孙浩那儿去?还是自己出去找份端盘子的工作,混吃等死?”
      看着他这副样子,韩牧心里的火气莫名往上窜。他不是气白棠,更像是气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韩家修剪整齐却毫无生气的花园。
      “你想学,我就可以给你找个学上。我和萧然上的一中,亦或者你看中的,再不济回你原来的初中对口那所。办理插班事宜,并非难事。”韩牧说得轻描淡写,“学费、杂费,这些你不用操心。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还是不想。”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白棠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耳畔仿佛都能听见血液奔腾的声响。
      重返校园……这个他曾在无数个深夜偷偷幻想,却又强迫自己压下的奢望,此刻就被眼前这个人如此随意又如此笃定地提了出来。
      未来的迷雾被拨开了一条清晰的路径。
      而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一个字的音节。

      “想。”
      只一个字。

      韩牧转过身,白棠已经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正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长期压抑后破土而出的渴望,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对未知前路的些微惶恐;但更多的,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的坚定。
      韩牧看着他那双眼睛,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就散去了不少,语气也重新变得懒散:“行,知道了。这事我来安排。”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客厅。
      白棠依旧坐在沙发上,指尖触碰到那本物理书粗糙的封面,然后慢慢收拢手指,将书紧紧抱在怀里握在了手中,冰凉的封面逐渐被掌心的温度熨暖。
      他看着韩牧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彷徨:萧然所言非虚,但是这样做,真的好吗?

      韩牧回到自己房间,沉重的实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包括刚才那场关乎白棠未来的短暂谈话,都隔绝开来。他并没有立刻走向床或者游戏设备,而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客厅里与白棠的那番对话,看似由他主导,轻描淡写,却在他心里也搅动了一些沉寂多年的东西。那种对于“正常轨迹”的提及,对于“未来”的安排,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小心捅开了一扇他早已封存的门。
      他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房间靠窗的角落。
      那是一架施坦威的三角钢琴,曾经是这间冰冷房间里最闪耀的存在,如今却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防尘布,布料的边缘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昭示着它被遗忘的时光。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伸手攥住防尘布的一角,猛地扯开。
      “哗——”
      扬起的细微灰尘在午后昏暗的光线中肆意飞舞,像破碎的时光。钢琴光亮的黑色漆面暴露出来,映出他有些模糊扭曲的身影。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掀开了琴盖。
      黑白分明的琴键暴露在空气中,依旧崭新,却透着一股长眠初醒的冷寂。他伸出右手,食指犹豫地按下一个中央C。
      “咚——”
      清脆的单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携着许久未曾调校而产生的的滞涩感,音色却依旧清越。这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记忆的某个角落。
      他尝试着将双手放在琴键上,手指依稀有残留的肌肉记忆,摆出了一个基础的姿势,试图弹奏一段极其简单的练习曲。
      然而,手指僵硬而笨拙。
      原本应该流畅的音符变得断断续续,像蹒跚学步的孩童,生涩得可笑。曾经熟悉无比的触感变得陌生,那黑白键仿佛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一段不到十小节的曲子,被他弹得支离破碎。
      “嗡——!!!”
      一片混乱刺耳的轰鸣骤然炸响,噪音在房间里横冲直撞,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韩牧手狠狠砸在低音区的琴键上,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抬起,里面夹杂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和对过往消逝的焦躁。
      他目光飘过黑白琴键,在靠近边缘的位置,贴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容貌温婉清丽、气质如兰的女人,正含笑低头,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母子二人坐在钢琴凳上,女人的手轻轻覆在男孩稚嫩的手背上,引导着他按向琴键。阳光从侧面窗户洒进来,将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整个画面溢出温馨和爱意。
      那是他的母亲,白静婉。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刻意筑起的堤坝。
      他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出奇地喜欢钢琴。不是出于任何功利的目的,仅仅是迷恋那些黑白键能创造出的美妙世界,迷恋指尖流淌出旋律时的纯粹快乐,是真正地被那些黑白键所能创造出的美妙世界所吸引。
      而他的母亲,白静婉,一个出身北方中药世家的大家闺秀,面对儿子这与韩家“商业帝国继承者”格格不入的爱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和轻视。
      她只是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小牧喜欢,我们就学。”
      她为他请来了最好的老师,陪着他一起上课。她自己也拿起乐谱,从一个连五线谱都认不全的门外汉,开始笨拙地学习,只为了能听懂老师的讲解,能在课后陪他练习,能在他弹奏出一段完整旋律时,给出最真诚的赞美。
      那架钢琴,承载着他童年如金子般闪耀的幸福时光。
      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琴声是纯粹的,没有父亲韩承岳日益增加的苛责和冷漠,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规矩”和“期望”。

      然而,这一切在他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母亲在回娘家的路上,遭遇车祸,虽被紧急送往医院,却不治而亡。消息传来时,他正在钢琴前磕磕绊绊地练习一首准备弹给她听的新曲子。
      将他那个色彩斑斓、充满琴声的世界瞬间击得粉碎。
      葬礼上,他穿着小小的黑色西装,看着棺木中母亲苍白安详却再无生气的脸,只觉得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再也没有碰过钢琴,那架承载着所有温暖记忆的乐器,成了他心中最痛的伤疤。
      而更残酷的真相,在葬礼后几个月,被父亲韩承岳亲自揭开,他带着打扮妖娆的林曼绮,以及那个只比他小一岁、所谓的“亲弟弟”,登堂入室。
      直到那一刻,韩牧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会那样不计代价地支持他学钢琴,鼓励他发展一切“无用”的兴趣爱好。
      她并非不懂豪门生存的法则,恰恰是因为她太懂了,她早就知道父亲在外有染,甚至有了私生子。既然无力改变丈夫,也无法阻止那个“弟弟”的到来,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将儿子推离那个即将充满算计和争斗的漩涡中心。
      她希望韩牧能拥有一个相对“正常”的童年,能拥有纯粹的热爱,能健康顺遂地长大成人,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从小就浸泡在利益的染缸里,为了继承权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用她的方式,为儿子规划了一条她觉得最为安全、最为幸福的道路,构建起一道有关“自我”的脆弱防线。
      可是,她走了。
      防线也随之崩塌。
      韩承岳对他的态度,在林曼绮进门后,彻底变成了彻底的放任自流,他不再过问韩牧的学习生活乃至一切,每月定额往卡里打入足够他肆意挥霍的零花钱,满足他一切物质需求,只要他还活着,不给韩家丢太大的脸面,便不再过问。
      他成了这座华丽牢笼里,一个无人管束的幽魂。
      要不是还有一个性格泼辣、关键时刻总能把他从悬崖边骂回来的青梅竹马萧然,他或许早就彻底长歪,或者干脆烂在哪个角落里了。
      可是……
      韩牧看着照片里母亲温柔的笑脸,又透过琴盖光亮的漆面,看到自己此刻倒影中那张写满戾气颓废和空洞的脸。
      他最终还是活成了母亲和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用张扬和叛逆伪装内心的空洞,用酒精和游戏麻痹敏感的神经,对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对所谓的“正事”嗤之以鼻。他逃避着父亲规划的道路,却也彻底迷失了母亲期望的方向。
      他成了外人眼中不学无术、挥霍无度的韩家少爷,一个被父亲放弃、被后妈视为眼中钉的“废物”。

      他曾经那么热爱音乐,如今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下来。
      他曾经渴望纯粹的感情,如今却习惯用冷漠和尖刺将人推开。
      他曾经……也想像母亲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健康顺遂”、拥有自我的人。
      可现实是,他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活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扭曲的影子。

      钢琴无声,记忆喧嚣。
      韩牧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照片上母亲那温柔的笑脸,随后将额头轻抵在照片上,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几乎难以察觉。
      房间里,唯有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仍未停歇的落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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