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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歧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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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照开车回到学校,从大门驶入,经过那条名叫“一年景”的路时,看到程蔚然一个人坐在一棵老树下的长椅上。
老树远看枝干苍劲,形态舒展,近看虬枝盘曲,深浅不一的沟壑遍布全身,它经年累月且不动声色地守着这片四季繁花的小路,尽管如今已经抽不出新芽,但它仍然享有被时光赋予的威仪,不会被轻易挪走。
光线穿过历史的缝隙,照在了树下那青年的肩上。
程蔚然手里攥着手机,目光聚焦于空气中的灰尘,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才抬起眼皮,和对方对视,他看到许照正用一种十分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许照手心向下摊开手掌,隔着空气抚摸了一下程蔚然的头顶,说:“这个时间段食堂应该没那么多人了,或者,出去吃?”
程蔚然站起身,头顶正好撞到许照的手,但他并没有在意,继而摇了摇头,说:“不了,一会儿还要开会,就食堂吧。”
吃饭的时候,许照问起钱星繁的事,程蔚然只说是自己目睹了二人起冲突的过程,所以被叫去问话,顺便陪他去医务室,并没有说今天早上自己的推测,首先是此事未被证实,他也不好多说,其次他不想让许照为此事担心。
人们总是对隐匿的事情有很强烈的窥探欲,“吴三丁事件”发酵以来,网络上人们对受害者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只要是出现在“校林狭记”评论区里的,无论他们猜得正确与否,都会被程蔚然逐一删除,不过程蔚然也不知道受害者是谁,只知道无论是谁都不应该被迫曝露。
今天一早,程蔚然一如既往地删除了一条自称知道受害者是谁的评论,而这条评论中提到的人,正是柏榆。
因为当初钱星繁告白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就算不认识柏榆这个人,也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再加上钱星繁是许照的室友,所以程蔚然对这个人的印象就更深了,导致柏榆这个名字也被一并记住了。
直到程蔚然从医务室走出来,才理清了思绪——为什么叶飒听到钱星繁说出那句话时,反应那么强烈,到了直接动手打人的地步;为什么当老师问事件经过的时候,叶飒执意将柏榆摘出去,并且无论老师怎么问,叶飒都没有提钱星繁说的那句直接点燃叶飒怒火的话。
因为叶飒不想让任何人有任何可以顺着摸索到真正的受害者的机会。
而“吴三丁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就是柏榆。
很多生物在遭受攻击后,第一反应就是躲避,而后才是反击。
无论是柏榆长期不回复钱星繁的消息,还是没有直接拒绝其他人的示好,都只是因为她当时处于躲避攻击的自保期,已经没有精力分给次要的事了。
走钢丝只需要脚,但全身上下没有一根神经是不紧绷的,就连处于头皮的细胞,也要专注于脚底的那一根细丝。
总不能跟钢丝上的人说:“喂!你手还闲着,织个毛衣吧!”太残忍了。
下午,趁蓝青工作室里正好没人,程蔚然就在此如约和IP运营公司的人开线上会议。
IP授权对每个博物馆来说都是重要“造血”渠道,槐博同样不会放过这个风口。
前两天,程蔚然仔研究了一下槐博的藏品,发现它的织物有很多,但都是残片,没有一件完整服饰,不过材质很有代表性——苎麻。
并且槐博的苎麻文物覆盖时代更广,可以展现更完整的历史沿革。
实际上,苎麻的纺织历史比蚕丝还要悠久,再加上槐博在这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把“苎麻纺织”置于槐博IP的C位最为合适。
IP公司的负责人也十分赞同程蔚然的提议,打算把槐博的苎麻文物中具有标志性的元素提炼出来,整理出图库,再配上相应的文案。
在此之前还需要程蔚然做一个关于槐博苎麻的思维导图,厘清IP运营方向。
结束了简短的线上会议,程蔚然一看时间还早,距离工作室的每周例会还有一段时间,就打算先回宿舍休息一会儿。
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工作室,就收到了严松的消息:【你看这个。】
严松转发了一条帖子给程蔚然,内容是某社交平台上,有人声称自己知道吴三丁事件的受害者是谁,说自己也是管理学院的,认识这个女生,并且亲眼目睹该女生在系办和吴三丁发生争执,还描述了该女生的大致样貌,以及一些生活琐碎……
甚至有些过于详细了,任谁看都会觉得发帖人不仅证据确凿,还和受害者十分熟悉。
让人能够锁定受害者身份的,是那句“她之前被我们学校的一个富二代当众表白,弄得轰轰烈烈的”。
程蔚然滑到评论区,果然看到了柏榆的名字,而且不止一个……
如果这是“校林狭记”的评论区,程蔚然一定会把这些都删掉。
但这不是。
这里是程蔚然完全无法掌控的领域。
这里是看不到边界的、考验人性的舆论荒野。
程蔚然刷新首页,托算法推荐的福,又看到了其他讨论柏榆的帖子,包括但不限于她的样貌、成绩、社会关系。
更有甚者拿她大一军训时请病假做文章,有人说她娇气,有人说她装,有人说她明明很擅长和老师交涉,军训病假都请得比别人长,怎么到了吴三丁这里就柔弱无力了……
当初钱星繁高调表白的事情也被重提——
网友甲:【虽然钱星繁一副暴发户作派,自私自大……难道柏榆就没有问题了吗?如果不是她故意吊着,人家能追她这么久?】
网友乙:【我看她就是享受这种被人上赶着舔的快感。】
网友丙:【我说什么来着!当时我就说她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看来吴三丁的事也没那么简单。】
网友丁:【就事论事,吴三丁这件事里,她就是受害者,不要受害者有罪论好吗!也不要拉无关的人下场!】
网友戊:【吴三丁有回应了吗?怎么总盯着受害者啊!学校那边怎么说?】
网友己:【这条帖子该不会是学校转移注意力的手段吧?】
网友庚:【帖主是和这个女生有仇吗?】
网友辛:【起承转合又开始骂女孩子了……】
程蔚然被定在了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向哪里,是回宿舍和严松汇合,还是去找当事人商量,又或是直接破门直入校长办公室。
都不行。
程蔚然认为,此时还不是暴露自己就是“校林狭记”账号运营者的最好时机。
作为一个“树洞”,最能给受众安全感的状态只有两种,一种是“皮下不是人”,另一种是“皮下一群人”。
而他,却是一个人。
柏榆一旦知道程蔚然就是那个知道她全部秘密的人,会有怎样的情绪,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程蔚然,不得而知。
如果程蔚然能默默地把这件事解决,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舆论不是面团,发酵的规律还没有被世人掌握。
但能知道一点,那就是,当事件中的主角全部登场以后,就会沦为舆论场上各方阵营对弈的棋子。
若己方主角战败,就当无事发生,若己方主角胜利,那就拉着自己阵营的大旗,强行披在主角身上,假装与有荣焉。
程蔚然登录“校林狭记”,翻出那条被自己故意忽视的,要求删稿的私信,又打开手机录音文件,把之前那段录音最重要的部分截取下来备用,然后跟严松说自己有点事,可能赶不上一会儿工作室例会了,独自一人,去了学校宣传部办公室。
程蔚然从行政楼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校园广播的时间,不知是谁为告白而点的浪漫缱绻的情歌在空中响起;远处操场上球鞋蹬着草皮的声音、篮球撞到篮筐的声音、散步的人捏了一下手中水瓶的声音……都突然放大;象征着食堂正在开火做饭的排风扇,好像就在眼前转动;就连学校外的那条河,都好像直通程蔚然的大脑。
程蔚然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觉得浑身一阵温暖,像是躺在了一张大床上,然后眼皮沉重,突然犯困,就想这样直接睡过去。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等程蔚然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确实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
许照经过卧室门口,看到程蔚然已经坐起身来,赶紧进屋查看。
程蔚然虽然身体醒了,但思绪还没回笼,所以许照也不催他,就在他旁边安静地等着。
“我怎么在家里。”程蔚然终于开口。
“你从行政楼出来就晕倒了,不记得了?”许照坐在程蔚然床边,温柔地说。
程蔚然往左边看了看,又往右边看了看,再用手在床上划拉几下,然后抬头看许照。
许照瞬间读懂他的意思,去客厅把程蔚然的手机拿进来,递给他:“严松给你打电话了,我接的,他问你去哪了,我说你突然不舒服先回家了,当时你还在睡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就跟他直说了。”
程蔚然点点头。
“本来想直接送你去医院的,但我看你没发烧,手表上心率也都正常,就是在车上这一路你都在说梦话,我猜你可能是累的,就想着先回家观察一下,还好你没睡多久就醒了。”
“我又说梦话了?”程蔚然皱着眉。
“又?你上次说梦话是什么时候?”许照从来没听说过程蔚然有说梦话的习惯。
“之前在学校有一次,”程蔚然用手梳了梳被睡乱的头发,接着问,“那我这次说什么了?”
“听不清,声音很小,嘀嘀咕咕的。”许照如实回答。
许照沉默了几秒,说:“嗯……我看你躺下的时候,后面的小辫子好像有点儿硌脑袋,就给你把皮筋解下来了,”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根断掉的皮筋举到程蔚然面前,皮筋上还缠着两根发丝,“但是它这样了……”
程蔚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了句没事,就进卫生间洗漱。
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面色疲惫的自己,努力回忆着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
程蔚然要求学校处理网络上曝光柏榆个人隐私的事,结果对方说要程蔚然先删掉之前发布的关于吴三丁事件的内容才行。
程蔚然先是果断拒绝,说柏榆的个人信息在网络上大肆传播,对于学校的风评来说也是不好的,毕竟已经有说法认为是学校故意牺牲学生个人权利来转移注意力,为接下来的公关活动拖延更多的时间,这样下去,损害的是学校的公信力。
对方不为所动,说:“首先,学校没有做过这种事,没必要自证,其次,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信息不是柏榆自己散布出去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呢?学校已经给了柏榆答复,事态已经快平息了,是她自己不认。”
程蔚然:“事态没有平息,事情没有解决,现在的情况就是受害者在遭受二次伤害。”
对方态度依旧:“学校可以联系相关部门对受害者的信息做屏蔽处理,但前提就是吴三丁的事情也要从“校林狭记”的账号里消失。”
没有了新闻来源,后续一切就都好办了。
时间会化作泥沙,掩埋所有的痕迹。
程蔚然觉得“网速不等人”,于是拿出了他最不想拿出的东西,那份清晰地录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句话的录音文件,并且新增了一项诉求:“撤销叶飒的处分。”
“处分时间满一年会自动撤销的。”旁边的一位老师提醒道。
“但这一年里叶飒再也不能参与任何评奖,”程蔚然立刻回答,“她是见义勇为,她当时冒着背处分的风险,也不愿曝光受害者的身份,所以她当时一直不说真正的动手原因。”
程蔚然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继续说:“时间不等人,每浪费一秒,柏榆的信息就会指数倍传播一次,舆论走势会更加不可控,等到她真的遭受网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们会后悔的。”
最终,在程蔚然竭力争取下,还是用“删除吴三丁相关内容”换取了“屏蔽柏榆个人信息”以及“撤销叶飒的处分”。
一换二,看起来并不算亏。
但吴三丁本人还没有受到严惩。
程蔚然顿觉眼前一黑,他最终还是做了自己最厌恶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