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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忆层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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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这一天的清晨，“校林狭记”的账号主页已经展示着新年第一条定时发送的内容。
程蔚然也已经出现在学校的咖啡店的角落里，他平时不喜欢窝在宿舍，而创业中心所处的位置又比较偏僻，非必要他也不会在工作室呆着，他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这家咖啡店，很神奇，这家店在学校开了很多年，但店主年年换，可是每任店主又都是开咖啡店，装潢没怎么变过，甚至连产品都大差不差，偶尔有兼职的员工会做一些拿手的新鲜饮品，这时点单页面上的“限定饮品”字样才会亮起。
程蔚然将早就写好保存在手机备忘录的各种有的放矢的拜年文案，复制发给甲方们，献上虚假又诚挚的祝福。程蔚然不太喜欢做这些，但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人数的大学生创业团队，当然没有专门的pr。
熟练从容地参与维系社会关系的仪式性活动，是成熟的标志之一，程蔚然认为自己还不够成熟。
对自己的专业技能进行一番自省后，他喝了一口手中的黑咖啡。
他并不喜欢喝黑咖啡，喝这种苦东西只是为了提神醒脑，但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黑咖啡能帮助他提神醒脑。他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每天早上一杯黑咖啡的习惯，偶尔不喝，只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也不觉得困乏。
或许是因为昨晚睡得晚，在喝这口咖啡之前，一直感觉脑子不清醒。
此时章华突然来电，程蔚然接起：“学长。”
“蔚然，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学长，有什么事吗？”
“你在学校吗？”
“在的。”
“帮我取个快递好吗？不用给我，是之前大赛的甲方送的，他们直接按参赛院校的地址寄了，我现在在出差，过几天才能回去，现在期末了怕快递站放假，所以要麻烦你取一下了，嗯……取完你就自己留着吧，应该都是些饮料，感觉你会喜欢……这么多水挺沉的，你找……快递站有小拉车，找他们要一下吧。”
“好，我先取回来再说。”
“那个……蔚然……”
“嗯？”
“元旦快乐。”
“嗯，元旦快乐，出差顺利。”
通话结束后，店内的音乐才得以传入程蔚然的耳朵，乍一听甚是耳熟，下一秒程蔚然就立刻辨认出来，但又觉得哪里不太一样，程蔚然不是专业的，他说不上来。
一般咖啡店不都喜欢放BossaNova吗？这家店之前也是，今天怎么放起了古典？大清早的，程蔚然懒得思考。
A中的中庭里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每到三月下旬，粉红漫天。
海棠花在树上时，总是一簇簇的，当春风掠过树梢，花瓣随之飘落，犹如长大就要离群的少年。少年们总是赤诚又热血，甘愿乘风破浪，去往理想的目的地。
从树下经过的人，总会无意沾上几片花瓣，又无意带走了它，明明校园里只有这一棵海棠树，却让这抹粉红染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染上了某些人的心头。
每年这时，A中都会为高三的学生举办毕业典礼，说是为高三举办的典礼，实际上全校师生都要参加，因为每年都会有一个固定环节——学弟学妹为毕业生加油打气，虽然加油的人和被加油的人都挺尴尬，教职工们也各有各的无奈，但或许这就是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永远躲不开的“拟剧”，在成年之前，每个人都被上了无形的一课。
A中的礼堂建得用心，声场设计堪比剧院音乐厅，所以很多有音乐特长的学生都希望能有机会在这里演出，许照也是有音乐特长的学生之一，但他对演出没什么期待，只是服从安排。
程蔚然看到许照的名字出现在了节目单上，顿时觉得这场典礼也并不如坐针毡。
礼堂内师生们随意落座，程蔚然选了第七排1号座，根据自己以往看剧的经验选了位置。
“诶？今天还有许照啊？”女生的声音从程蔚然的后排传来。
“这是谁？”
“哦，这是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之前没听说他要表演节目，刚看到节目单上有他名字，有点意外。”
“钢琴独奏……挺厉害。”
“他好像也是靠艺术特长生加分才上的这个学校，估计就是钢琴，我当初也考了艺术特长生，但是这个学校不招我那个乐器，不过还好我原本的分数够用。”
“那他表演节目也很正常，我们班那个吹长笛的本来也想报节目，但她一直没找到钢伴。”
“你不知道，他好像不太喜欢演出，之前音乐课上老师总叫他弹琴，他都不弹，而且音乐老师和他很熟的样子，有一次听老师说了句类似‘你妈叫你平时多练琴’这种话，”女生摇了摇头，“反正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弹过琴，哎，估计又是被家里逼着有一技之长的可怜小孩。”
“那他今天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被逼无奈？突然开窍？另有所图？其实我今天是为了另一个……”
程蔚然已经听不进女生后面的对话，他看着手中的节目单，上面没写演奏曲目，只写了节目名称，短短四个字就让他阅读好久，手指也不自觉地捻着纸边。
几个节目过去，程蔚然都没注意台上演出的内容。
主持人再次上台，程蔚然回过神来，就听到主持人说下一个节目是许照的钢琴独奏。
“‘时间是一根琴弦，振动时才有了情绪，回忆被谱成曲，在不同的时间里奏响相同的旋律，我们离开校园，只能带走回忆，所以我留下这段旋律，让我们的故事余音绕梁’这是作曲……”
伴随一声啸叫，主持人调整了一下麦的方向，再次开口却仍有几个字没能听清。
舞台的灯光全部暗下，几秒后，一束顶光骤然亮起，照在舞台中央，黑色烤漆的三角钢琴犹如深邃的瞳孔，盯进程蔚然心底。
许照从侧台上场，舞台灯光将他的脸庞勾勒得锋利，光影顺着少年的薄背流淌。而后在台右站定，面向观众鞠躬，起身扬手致意。他将青涩藏匿在黑色西装礼服之下，英俊与朝气犹如弦上箭，瞄准唯一的靶心。
许照在琴凳坐定后直接抬手合上了谱架上的谱子，台下大多数人没反应过来，只有几处传来微弱的疑惑声。
紧接着，全场寂静，又被琴声划破。
乐曲奏响的瞬间，程蔚然立刻认出这首他唯一向许照提及的他喜欢的曲子——《升c小调夜曲》
“我喜欢这首曲子。”程蔚然在许照身后出声。
某天放学后，许照看到音乐教室的门没锁，就又进去弹琴，不同于程蔚然第一次见到许照那样，这一次许照是专注而沉浸的，以至于程蔚然走进来，他也没有发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许照转身。
“进来有一会儿了，”程蔚然往后退了半步，“这首曲子很好听，我很喜欢，但不知道叫什么。”
“升c小调夜曲，是肖邦的。”
“我不了解古典乐，只是觉得好听。”程蔚然笑了笑。
“啊，没事，音乐嘛，觉得好听就够了。”
“你很喜欢弹琴吧？”程蔚然认真地看向许照，眼睛就像森林深处的湖泊，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明亮而清冽。
许照突然觉得脸颊发烫，或许是一冷一热导致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氤氲，想通原理，他就变得镇定：“咳……嗯……说不上来，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在这里弹琴。”
“第一次？”
“嗯。”
“哦……这样啊……”
第一次见到许照，第一次听到许照弹琴，第一次听许照弹自己喜欢的曲子，记忆成线，穿过符头，在程蔚然脑内绷紧。
“极富表情的慢板”在许照指尖穿梭。
程蔚然看着台上的许照，莫名有点开心。
情不自禁又不自知的行板是双向奔赴的速度。
第二天早上，程蔚然从地下自行车库一上来，就听到楼道拐角处传来许照的声音：“谱子给你。”
听到此话，程蔚然像是被烫到，缩回了正要迈出去的脚。他明明可以像往常偶遇一样，光明正大地和许照打招呼，但他突然难以行动。
他听到许照继续说：“昨天你没来学校，真是太可惜了，我……”程蔚然突然立刻转身回到自行车库，走另一个楼梯上了楼。
那首曲子不是弹给他的。
没听到真是太可惜了。
自己到底在不开心些什么呢？习惯了许照总是围着自己转，有一天发现许照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感到不平衡？是不是有点太自恋了？
这种心态只会让自己变得不体面，变得丑陋，不能这样。
就当做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吧。
就当做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吧。
可是时隔近三年，仍记忆犹新。
许照每一次弹琴的身影都如套娃般在程蔚然眼前重叠，他曾以为时间会冲淡记忆，实际上是后来许多相似的细节一层层叠加，脑海中的画面被修得更加清晰立体，展示着时间的厚度。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许照回过头来：“元旦快乐，程蔚然！”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对手机说元旦快乐的时候。”
“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这家店里还有台电钢。”怪不得觉得曲子有点不太一样。
“他们一直拿布盖着，要不是我发现它露出马脚，估计要放成化石了，”许照坐在程蔚然对面的椅子上，“我就说这家具不能老拿布盖着，我姥总给家里的桌子织桌布，这以后都不记得自家家具长什么样了，掀开布还以为进了别人家……你喝的什么，我也要喝。”说着，许照就拿起程蔚然的咖啡嘬了一口，然后所有五官都凹到后脑勺。
程蔚然努力憋笑，又问他：“你今天起这么早啊，还以为你得睡到中午。”
“嗯……就是自然醒了。”其实是一夜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梦，也说不清是什么，像是一大片的曼陀罗风铃，各种几何图形变幻莫测，一整晚都在半梦半醒间，据他回忆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梦也会让自己早上的身体反应格外强烈，难道梦也能打码？
“我看你今天精神得很。”程蔚然拿着咖啡和手机站起身来。
许照的眼球迅速颤动了一下：“嗯？”
“陪我去取个……取一些快递吧，可能有点多。”程蔚然悄悄伸展了一下坐得僵硬的四肢。
“哦。”
一共三箱水，其中两箱是果汁，一箱是鸡尾酒，都是某品牌还未上市的新品，这些都是作为pr礼物发给各种甲方乙方甚至丙方的，章华去年选了这个品牌的命题，拿了金奖，当时的负责人跟他说：“其实评审的时候大家对你的作品争议很大，但最后还是选了你。”章华自然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后来他开始找实习了，在招聘网站上挂出自己的简历后，便有那个品牌的hr联系他，他没有直接拒绝，只说最近学业繁忙无法到岗，之后如果有机会再联系。当时章华确实还没找到实习，只是不想去那家公司，后来也确实遇到了更合适的，就没再联系。
三箱水，体积重量十分尴尬。看体积，没必要大动干戈让许照特意开车过来，但看重量，实在难以人力搬回宿舍。
程蔚然环顾一周，看到角落里有几个超市常见的那种手推车，是快递站特意置办为了方便平时分拣快递的，程蔚然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推出一辆空车，把三箱水搬进去，和许照两人一人一边像逛超市一样推回了宿舍。
回宿舍的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因为手推车的噪声震天响，手扶在车的把手上都能共振得耳朵痒。
已经严重磨损的硬质车轮与校园里风吹日晒的路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
车轮对路面说你需要去角质了。
路面嫌车轮细碎的小动作太多上不得台面。
车轮说我本来就不是爬梯轮，上什么台面。
路面说你连我都走不好，怎能走好必由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