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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解经年 ...

  •   张秀曼带着李青眠从蔡甸搬到了武昌,那年李青眠初二升初三。
      丈夫卷着她的钱带着三儿逃走的第二年,张秀曼终于进到了武音当助教,便将房子租在武音后门的花堤街中。
      四十五中学比李青眠原来的学校不知道好了多少,当他被老师笑盈盈的领着到教室时,他就已经明白了母亲为他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老师同学都对他很好,没有任何一个同学会因为他是插班生,而像之前那个学校一样,去好奇,去审视,去评议,最后去孤立——这里没有这些步骤,他能敏锐的感受到,这里大部分同学都有自己该做的事。
      没有需要自己该做的,他们就会沉浸在自己的圈子里,等着高中到私立高中,或者是出国读美高,总之总有人能为他们找到他们能为这个世界做的事。
      李青眠很喜欢这样的环境。
      但他不喜欢每天上下学的那条路。
      黑、乱、脏。其中脏是最突出的。
      他在的那几年,那几条路还是水泥路,这样窄的小道被来来往往的车凿出了裂痕。过路的汽车在坑里起起伏伏,他跨不过去的坑也只能和车一样在坑里起起伏伏。
      晴天还好,遇到接连几天的雨天,大坑里积了一大汪水,就像东湖分湖一样,水还脏。
      李青眠到现在衣服都还是妈妈洗,他知道妈妈辛苦,所以自小懂事不淘气。他怕泥巴水溅他裤腿上,老是撑着一把格子大伞,躲得远远的。
      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吧。李青眠不讨嫌,总有要来讨李青眠嫌的。
      还是下雨天,那天妈妈给他穿的雨衣,穿了双新雨靴,他那会儿第一次穿雨靴,蛮好奇穿着雨靴能不能走水路,跨过这个“湖”。
      他走的很慢,挽着裤腿儿小心翼翼踩着水坑过去,水凉凉的包裹塑料雨靴,走到“湖”中央,这么久,李青眠才发现积水不算太深,水才到他靴子一半高。
      说他不淘气,但总有淘气的来招惹他。
      本来他都收收心准备回去了,不然写完作业就没时间看书了。都说回头是岸,李青眠回头是一个小男孩儿光着脚丫跳进水里,蹦了他一靴筒的水。
      那小男孩儿嘴角翘着一个高高的小虎牙,最有辨识度的,是他酒窝里躺着一颗痣。
      笑起来就像酒窝被捅了个对穿。
      李青眠重重跺着鞋,筒靴里湿漉漉的袜子为整个鞋子增加了不小重量。他越想越气,活像是要把水泥地再跺出几个裂痕一般。
      这人酒窝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对穿,一定是穿过脑子变智障了。
      61号二楼早年间被出租过一段时间,李青眠家就租在二楼。
      楼道陡峭又狭窄,窄到仅容一个成年人通过,多一个都要被挤成压缩饼干。逼仄且黑的楼道里,他脚步跺得很响,跺到家门口,低头将用长绳穿起来的钥匙插进锁孔。
      窄窄的门缝倾斜出光亮,应该是妈妈走之前忘记关灯了。
      李青眠被客厅不明亮的暖灯照着,下颌紧绷,双唇紧闭,青涩的脸蛋红扑扑,颇有种忍辱负重的感觉。他用力收紧的五指垂在裤腿边,这会儿慢慢松开,一颗巧克力从他手心滑到地上。
      男孩不是没有道歉,李青眠也不是没接受他的道歉,但男孩塞给他一颗巧克力,他就这样,在男孩亮亮的虎牙前,被说:“你好长得好好看诶。”
      李青眠很少得到毫不吝啬的夸奖,每次得到了也会被妈妈礼貌的用“我觉得一般吧”回绝过去,他一直靠努力走到第一的成绩都能被回绝,更遑论别的表扬。
      相貌是最不能依靠他奋斗得到的,人却很容易被这种虚浮的夸赞红脸。
      他的初三和别人不一样,那个笑得和二愣子一样的——其实不是,其实他笑得很好看——也和别的初三孩子不一样,所以两个最不一样的孩子碰到一起,就是会碰撞出和他们之前所见所闻都不一样的东西。
      最后李青眠将那颗巧克力藏了起来。因为妈妈为了保护他的牙齿,几乎不许他吃糖。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李青眠课间常往操场上跑,打篮球、打羽毛球这些,好多男孩子都爱玩。
      他不玩这些,晴天带着本英语口袋书,安安静静坐在花坛边;雨天低着头,安安静静举着格子花纹的大伞,围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上课铃敲响,便会和他们一样急哄哄的跑回教学楼。
      也看到过一两次那个男孩子,是在中考前二模后一个周一课间操,学校按照惯例举行了颁奖仪式。
      原来学校差,李青眠在那儿能首屈一指,但来了这儿,他怎么努力都拿不到第一,很多时候还会掉出年级前五十。
      这次他就罕见的掉到了年级第五十六,失望大概是有的,他失望起来不明显,确切来说他所有情绪都不明显。
      李青眠在台下的他和在台上没什么两样,都是专注的目视前方。
      这次颁奖仪式有点长,这次颁奖仪式设置了新的奖项,到年级前五十都还有进步奖。李青眠看久了觉得有点累,打了个呵欠,终于到最后一个同学了。
      好熟悉的人。
      最后一个同学。
      李青眠眼里因打呵欠产生的泪珠被他揉走,他视力尚佳,初三学子又都是往前排站,看清主席台上的人脸于他来说轻轻松松。
      他就是看见了。
      男孩手握奖状,似乎很少拿到这玩意儿,不知道要拍照,拿了就往台下走。老师把他拦住,他又羞赧的举着红澄澄的奖状,露出两颗抢人眼球的虎牙。
      咔嚓。
      快门按下的声音照理来说在这种场合下他听不见,可李青眠他就是听见了,到教室上位后,他脑子里还有照片清晰的显影。
      笑得好看,虎牙好看,酒窝好看。
      十九班的,叫贺君临。
      这是他后面问了好大一圈才问到的。
      初三那一眼太过匆促,之后学校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不对初三冲刺阶段的学子增添过多的压力,三模便取消了周一的颁奖仪式。
      那次之后,李青眠也很少再见过贺君临了。只是偶尔会在校园公告栏打印出来的模考成绩单上看到他一次比一次高的排名,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想考到和他一样的学校去。
      考到和他一样的学校去,然后呢?
      然后还是会像现在那样寻找他,寻找到他的影子,在他很难看到的地方注视他。
      就这样。
      李青眠有些失落,不过更多的是干劲十足。
      中考来得快,那会儿基本都是本校考,和高考一样,每场考场都不一样。几科考下来,换了几个考场都没有碰到贺君临。
      李青眠和贺君临的缘分太浅薄。
      同一个学校,上下学、上下课,期末、模考,寒暑假放假、寒暑假返校……李青眠从来没有遇见他,仿佛贺君临自从那次颁奖后,就消失在四十五中,消失在了武汉这个地方。
      他和他和缘分太过浅薄,他越是刻意去维护,他们就越容易崩塌。
      中考结束后的夏天,妈妈带李青眠去武音找一些教授补习,不论他考得好不好,考完放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他就去上课了。
      中考查分那天,统一回学校机房查分,他看到比最后一次模考高出三十分时,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如果今年分数涨幅不是太大,李青眠大概可以进武中。
      不知道贺君临考得怎么样。
      他准备急忙回去告诉妈妈,急匆匆跑下楼,他和那山野里受惊的小鹿一样横冲直撞,好几次都惊险地和人擦肩而过,即将冲向胜利的校门时,一个人影转从他面前过去了。
      贺君临。
      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这三个字,还是华文正楷。李青眠当即决定追上去。
      再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能够思考的机会:比如思考他上去了对方会不会不认识他,会不会不和他搭话,会不会因为他太莽撞而怀疑什么……假如给他一点时间,他思考了这些,也许他就不会去了。
      只可惜李青眠真的不是那种面面俱到的人,有点时候他也就像他母亲说的:“我觉得一般吧”。
      确实很一般。
      他本准备在快要跑近时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间路过,然后……
      然后想到这里,他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做什么了。
      但他无路可退,因为贺君临似乎在倒退,他已经停下了脚步,贺君临却在倒着走。
      李青眠在原地粗喘着气,贺君临一步又一步,直到倒到和他并排,他转过脸的一刹那就笑了:“好久没见啊。巧克力好吃吗?”
      李青眠瞬间愣了,整个人呆呆地凝固在他的笑容里。
      “怎么啦?”贺君临的笑被他不为所动的表情泼了冷水,他收回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记得我了?”
      “记得。”他回过神,却别过了脸,“巧克力很好吃。”
      “是甜的还是苦的?”
      那大概是李青眠第一次撒谎,只是为了挽留贺君临脸上的笑:“……是甜的。”
      “甜的?可我吃怎么就是苦的!”贺君临不可置信说。
      “……”
      李青眠不敢说话了。
      随即贺君临一拍双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吃到坏掉的巧克力了!”
      李青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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