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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经年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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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并行时,李青眠刚开始还因为那个发苦的“坏巧克力”谎言战战兢兢;到后面,李青眠觉得他话多。
太多了。
两人走的很慢,似乎是贺君临刻意降低了速度,声情并茂一直叭叭,叭叭到情绪高昂的时候,他还要停下来手舞足蹈一会儿。
好吵。
但还蛮好玩的。
比偷偷看他好玩好多。
“你考了多少啊?”贺君临突然问。
李青眠淡淡开口,说出一个数字。
贺君临瞪大了眼睛,好看的面容被撑得有点傻了吧唧:“这么高。”
“一般吧。”李青眠说完斟酌了一番,好不容易提出个问题,“你呢?”
“我……我比你差几十分。”
如这夏季一般的太阳罕见的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李青眠说:“没关系的。”
本来他有点想要安慰贺君临可以不一定要去武中,武昌的高中还蛮多,不需要执着某一个不是吗?他可以去别的学校读尖子班,不一定要去武中。
但李青眠安慰他时也觉得沮丧,如果他不去武中,他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他就是这样,本质上来说就像一个谨慎的跟踪者,和那些人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对贺君临不造成任何害处,可一旦跟丢了,他难免还是会紧张,感到气馁。
后来两人走到花堤街,李青眠一直在看,看着自己错过第一个穿进花堤后街的路口……然后错过第二个。
他还在讲,他也还在认真听。
“好啦,我到家啦。”贺君临突然说。
李青眠转头看他,他兴高采烈指着一栋房子说:“就是这里啦!花堤后街77号。”
李青眠终于知道他住在哪里了——和他家仅有十几户的距离。
那个夏天过得不安宁,李青眠从得知成绩那一个下午就开始补课。妈妈给他带到武音,找学校里的英语老师教他口语,又找了一些衔接卷子让他做。
做得出来做不出来都没关系,反正要做,保持手感。
李青眠以为自己整个夏天就这样忙碌了,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做好了以后再很难看到贺君临的打算,做好了整个夏天都没办法再和贺君临像查成绩那个下午那样的打算——一个滔滔不绝讲,一个安安静静听。
他一只手拖着下巴,水性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了歪歪扭扭的线条。
他们的缘分歪歪扭扭,太过浅薄。
不说他们最后往哪个方向走,但最后他们一定没有交点。
——他那天下午就这样想了一下午。
次日一早,妈妈出门前叮嘱过他一定一定要在九点钟之前到行政楼办公室去,今天是个高数老师,老师不一定要教会他高数,至少简单的奥数可以交给他一二。
李青眠在床上睁着眼等着妈妈关门的声音,想了一下,仿佛做了一个很决绝的决定,掀开薄被子几下套上裤子下了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轻手轻脚,逼仄小巷,他小心翼翼怕脚步声在巷道里回响。
八点半,不算早,老头老太太早就起了,甚至还好心情地用收音机播放着黄梅戏。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还有早起的中年人,站在阳台上窄小的阳台上抽烟,李青眠路过时和男人对视,大约是因为心怀不轨,与男人对视时他总会视线躲闪,觉得有些心慌。
这有什么可慌的,不就是没有按照妈妈的要求一起床就去找她么。
最后他几乎是逃的,逃离了《黄梅戏·女驸马》,逃离了吸烟男人吞云吐雾时游离的视线,逃到了距离他家不足百米的双层小房子。
他脑门已经被汗湿了。他站在原地,转来转去,平静的目光环绕一圈,打量完了周围的一切。
如果要以貌取人,李青眠会觉得贺君临会住在那种门前屋后或者是阳台上种了花花草草的房子,可能有的是他种的,有的也可能是他家大人种的。
可惜以貌取人并不可取。
贺君临家没有任何盆栽植物,没有任何其他颜色点缀这栋单调的屋子,就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发灰的水泥墙,甚至墙上还有煤炭还是别的什么燃料燃烧过后的黑。
花堤街这一带的厨房和房子都是分开的。厨房要么修在狭窄的过道,要么单独修在巷子过道。
张秀曼家的厨房就是在楼道里,每次油烟味都要灌满整个楼梯间,以至于每次李青眠下晚课回家都要被呛到。
这一带房子的构造还挺奇妙,李青眠这样想。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贺君临家也看起来不像有人在,说的更直接一点,看起来就像一栋空房。李青眠也没什么过多的想象了。
李青眠看了看手脖子上的电子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再不赶过去可能就要卡点到了。卡点到似乎显得不太守时。
他走出去几步,又有些不甘的回头。
回头那短短几秒,小少年的表情堪称丰富多彩。
平静、失望、刹那间在脸上绽放开来的惊喜。
“这么早啊。”
李青眠自小喜欢看书,他看过很多文章里很喜欢一点一点,像给人物穿衣服那样把人物的外表一层一层加上独一无二的特质。浮华或白描,他知道他们能将一个人描述地这样清晰,全然得于对这个角色的了解。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贺君临,即便有那么多的匆匆一瞥和脑海回忆。
男孩子懒洋洋的从二楼房间门里走出来,没有丝毫惊讶,手里握着一把挤了牙膏的牙刷,在笑着说完那句“这么早啊”后,含着牙刷就唰唰地,松弛地在他面前刷了起来。
换做平常,这大概是个不太有礼貌的行为。换成贺君临,他这样的做法是最不突兀的。
——大大咧咧,无拘无束。
李青眠愣了好久没说话,直到看到他举着全是泡沫的牙刷指了指房门,示意自己去漱口。他站在原地,感觉贺君临的出现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在闭上眼黑乎乎的一团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美梦还是噩梦,只有醒来那一刻才能定夺。
李青眠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总之他就愣在那里,等到贺君临咚咚咚的跑下楼,打开门。
贺君临像是准备好了什么,欣悦对他说:“走呗,我带你去玩!”
此时如梦初醒,李青眠面对他突然退后一点:“我还要去上课……”
“啊……”男孩子肉眼可见地失望,“都中考完了还要上课吗?”
“对,妈妈帮我找的老师。”
好吧。
贺君临又说:“要不我送你去上课吧!”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说:“我要走了。”
贺君临连忙跟上和他并肩前行。
一路上又是贺君临在叭叭叭,贺君临问他你在哪里上补习班,李青眠指了指武音老旧的后大门:“在这儿。”
男孩子张了张嘴,食指顺着他指的地方指过去:“……这儿啊。”
“嗯。”李青眠垂了眼,“我去上课了。”
他还想说再见,李青眠万一下次不能再见,那么这句话说出来就毫无意义。于是他选择不说。
“那你家住在哪里呀?我以后来找你玩吧。”贺君临说。
他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在贺君临眼里,那双眼睛亮的可爱。
他说:“我住在61号。”
男孩子嘴里喃喃:“61号……”
而李青眠已经进学校了,他在原地对着李青眠的背影招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高兴,就说,再见,我下次来找你噢。
不知道李青眠听见没有,反正李青眠没回头,贺君临就只是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也有种无名的开心。
他的心跳得厉害,直到办公室,老师教他几个奥数题,才给他浇了盆冷水,给他平静下来。
早知道他也回一句再见了。
李青眠第二天早上还是那个时间出发,他从楼上出来时,还在琢磨今天还要不要去看看那栋灰扑扑的房子,如果能遇到昨天那样珍贵的场景,拥有一个吵吵闹闹的上午,多好。
“早上好啊!”
李青眠被吓到了。他下到楼梯最后一阶,还带着轻微喘息声的问候吓了李青眠一跳。
贺君临在楼道拐角冒出头,虎牙亮亮,酒窝深陷,说:“我们今天可以再走慢一点了,我可以请你吃烧饼。”
李青眠几乎没有在外面吃过早餐,妈妈说外面小摊卖的没家里做的健康,吃着不让人放心。他很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有吃过外面小摊贩贩卖的食品。
“吃啊。”贺君临大大地咬了一口煎饼,一口牙印儿留在大大的煎饼一角,瓮声瓮气说,“这家鲜肉烧饼老好吃了,要趁热吃,冷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李青眠捧着有他一个脸蛋儿大的烧饼,在他期待得到反馈的目光下,迟疑的咬了一口。
“好吃吗?”
他咀嚼咀嚼,白皙的、还有点肉肉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看得人可爱。贺君临看着他吞咽下去,抬起头,眼神认真的告诉他:“好吃。”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仿佛像有魔力一般——李青眠偶尔觉得自己真的有魔法,又或许不是魔法,是幸运——他每次都能幸运地看到贺君临在他面前笑起来。
说他酒窝上的小痣仿佛将酒窝上穿孔了一般,其实这是他笑容最为特别之处,笑得漂亮,笑得可爱。
李青眠看久了就会觉得忍不住躲开,忍不住想要用手摸后脑勺,脸颊会热,不知道为什么热,热过劲儿了又会低着脑袋撩起眼皮去看他。
——看他,他还对着自己笑。
“你叫……李、青、眠,对不对?”
他一字一句说。
还没等他思考贺君临如何得知他名字的来源时,比他高出好多,似乎每过几天就要长一点的男孩子,微微弯下一点腰,专注地看着他。
李青眠暗暗羡慕,腹诽自己身高不争气。躲开贺君临的视线后,他才回答。
“嗯。”
“是木子李吧?‘青眠’是不是那个轻轻的‘轻’和睡眠的‘眠’?”贺君临自顾自地为他名字寻找出处,“轻轻入眠……是不是。”
李青眠摇摇头,纠正他:“不是的,‘青’,是青山的青。”
“哦……我叫贺君临,祝贺的贺,君临天下那个‘君临’。”
李青眠没说话,就点点头。
你名字是哪三个字,他想过千百遍,在草稿纸小角落写过无数遍,最终写有数不出来多少个“贺君临”的小角落被他涂黑,草稿纸的命运是进到垃圾桶。
“我名字是不是挺霸气的?”俩人走在安安静静,时而会有路过的单车叮铃的铃声的小巷上,仍是贺君临说得多,“但其实这是我自己加的意思。他们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爸爸告诉我,妈妈去医院路上他看到一家酒店,叫君临大酒店……我爸妈没读过什么书,觉得君临这两个字好,贺君临这三个字拼在一起,字面来看,就是‘祝贺你的降临’。”
祝贺你的降临……
这样吗。
的确,他偶尔就是会感到,祝贺你降临在我生命里。
“……后来我读书了,发现‘君临’两个字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贺君临表情放松,双手背后,语气像在抱怨,实际上有点怀念,还有点不开心。
他不太明白怎么帮别人驱散开不开心,李青眠很呆板,他想了一圈又一圈,说:“我觉得都很好。”
“都很好吗?”
“对,我都不知道我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他们这个年纪,自我意识已经产生了,每个孩子都想给自己找更多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阐释自己独特的标签。
李青眠自来没有问过妈妈自己名字是什么意思,那之后,他想起问张秀曼自己名字出处时,张秀曼却告诉他:“我也忘了吧。”
多年后,李青眠自己给自己名字一个给出了释义。青,是青山的青,眠,是不眠的眠。
青山不眠,他偶尔也会希望有一座青山不眠、不死、不休。
都是后话。
贺君临自然地搂搂他肩膀:“好啦,李青眠,你现在是我贺君临的朋友了!”
被搂住的瞬间,李青眠后背肌肉便紧绷了起来。武汉夏天太热,大家尽可能选择薄薄的衣服,但薄薄的衣服挡不住热,太阳的热度、贺君临的热度,都没办法抵挡。
李青眠脑子晕晕乎乎的,连忙点点头,挣扎着从他炙热的臂弯里出来:“我要去上课了。”
“好好,你去上课吧。”尾音上扬,贺君临高兴,望着他逐渐变成一小点儿的背影还是高兴,“记得啊,我俩好哥们儿了!”
在第两百六十三天——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计算的这两百多天,大概就是从李青眠第一次看到他,怪罪他那颗痣给他脑子打了个孔那天。
在这一天,贺君临是他李青眠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