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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烬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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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囚笼
死寂。
比深冬的荒原更寒冷,比古墓的甬道更幽邃,比万物湮灭后的虚空更空洞的死寂,如同有生命的潮水,淹没了“剑庐”的废墟,也淹没了铁狂的感官与思维。
他瘫坐在冰冷的断壁下,右臂那“惨白虚无”的侵蚀已蔓延至肩胛,带来灵魂被寸寸剥离的可怖麻木。左肩的伤口早已冻结,感受不到痛,只有一种存在本身正在缓慢消散的虚脱。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稍作控制的脖颈,目光掠过不远处昏死在地、仅靠胸前“月华”古玉散发的微弱光晕维系着一线生机的林云霁,最终定格在废墟中心——那个重新归于静卧姿态的少年身上。
夜炽躺在那里,姿势与最初被他拖入剑庐时几乎无异。粗麻布衣的褶皱,散乱黑发的弧度,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骨痕……一切看似未变。但铁狂知道,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那不再是一个“沉睡的谜团”或“危险的器物”。
那是一尊苏醒过、宣判过、抹除过,然后重新归于“沉寂”的——活着的禁忌。
他周身三尺,地面呈现出一种绝对的、不自然的灰白,如同被最纯粹的“死寂”与“终结”法则浸染过的领域。领域内的空气是凝固的,光线是黯淡单向的,甚至连飘落的雪花在触及那片灰白边缘时,都会无声地湮灭,化为更细微的、融入那片灰白的尘埃。
那是一个界域。
一个以夜炽的“存在”为核心,自发形成的、排斥一切“生”与“动”的、绝对的死寂领域。
他们,铁狂和林云霁,此刻就处在这个领域的边缘,或者说,是囚禁在这个领域的内部。
逃?
这个念头在铁狂心中升起,随即被更深的无力感掐灭。且不说他此刻重伤垂死,林云霁昏迷不醒,就算他们完好无损,又能逃到哪里去?那黑衣人动用秘法接近元婴,依旧在那灰色目光下瞬间化为虚无。这恐怖的领域,这漠然的意志,早已如同无形的牢笼,将他们牢牢锁死在此地。
不,或许不仅仅是“此地”。铁狂有一种更深的、更令人绝望的预感——只要夜炽的“意志”依旧“标识”着林云霁,只要那句“本尊的人”的宣判还在,那么无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这因果与存在层面上的——囚禁。
“咳……咳咳……”一阵虚弱到极致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
铁狂猛地扭头,看向林云霁的方向。
只见蜷缩在断墙下的少年,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覆盖着血痂和冰霜的睫毛颤动着,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涣散,空洞,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废墟的轮廓。过了好几息,那涣散才极其缓慢地聚焦,瞳孔深处映出了铁狂那张惨白、疲惫、写满复杂情绪的脸。
“师……傅……”林云霁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每吐出一个字,都牵动着胸腹的伤势,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沫。
“别说话,凝神!”铁狂立刻嘶声低喝,用眼神制止他。他的目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过废墟中心那片灰白领域,夜炽依旧静卧,毫无反应。
林云霁似乎听懂了,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按照铁狂曾经教过的最基础的调息法,平复体内混乱的气血和几乎枯竭的灵力。然而,灵力甫一调动,眉心那枚暗灰色的混沌道印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悸动,仿佛在呼应着不远处那片灰白领域中同源的、更高层次的力量。同时,胸前“月华”古玉传来的那股微弱却顽强的暖流,也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流淌的速度加快了一分,与道印的悸动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痛苦与舒缓,死寂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他体内交织冲撞,让他刚刚恢复的一丝清明再次变得模糊。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在低温下凝结成冰珠。
“稳住!用古玉的那股暖流,护住心脉和灵台!不要去感应道印!”铁狂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虽然不明白林云霁体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对气机的敏锐感知,他隐约察觉到了“月华”古玉的力量似乎在对抗或者说“缓冲”道印与夜炽领域之间的某种联系。
林云霁依言,拼尽全力将微弱的意识集中在胸前那缕暖流上,引导它缓缓流经几处重要的窍穴。果然,道印的悸动和刺痛稍有减弱。但那股与灰白领域之间无形的“联系”与“压迫感”,却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如同背景噪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废墟中心那片灰白领域,看向领域中静卧的夜炽。
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
但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茫然与窒息。
他想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句冰冷宣判——“本尊的人,你也敢碰?”
“本尊的人”……
他是谁的人?夜烬的?就因为这枚道印?因为这枚古玉?还是因为……他灵魂深处那个被不断呼唤的名字——“云阙”?
他到底是谁?林云霁?沈霁?还是……“云阙”的某个残缺影子,一个被夜烬“认领”的、麻烦的“所有物”?
巨大的身份认知混乱,混合着身体与灵魂的双重伤痛,以及身处这绝对死寂领域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再次压垮。
“听着,小子。”铁狂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铁狂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认清了绝境后,反而抛下某些负担的平静。“现在,别去想你是谁,别去想为什么。那些都没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铁狂的目光也落在夜炽身上,眼神复杂。“他‘醒’过,又‘睡’了。但他留下的这个‘地方’……”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这个‘域’,还在。我们出不去,至少现在出不去。但暂时,只要我们不‘吵’到他,不去碰他,不去碰他‘划定’的线……”他看了一眼那片灰白领域的边缘,“也许……还能喘口气。”
这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基于现状最冷酷的评估。
林云霁听懂了。他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所有的疑问、恐惧、不甘,此刻都必须压下。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在这位“本尊”的领域内,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时间,在这片被死寂笼罩的废墟中,失去了意义。
只有呼啸的风声,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成为这片灰白背景中唯一的、单调的、令人心慌的“动静”。
林云霁在“月华”古玉微弱生机的滋养下,伤势没有恶化,但也远谈不上好转。他就像一盏油将耗尽的灯,靠着古玉这最后一点灯油,勉强维持着不灭。铁狂的状况更糟,右臂的侵蚀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左肩的冻伤和内脏的伤势都在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目调息,用最粗浅的体修法门,试图锁住逐渐流逝的生机,但效果微乎其微。
两人之间很少交流,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次轻微的喘息调整。在这绝对的死寂与压迫下,任何多余的声音和动作都显得奢侈而危险。
他们就像两头被困在远古巨兽巢穴边缘的、重伤垂死的猎物,在巨兽沉睡的呼吸下,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
一直静卧的夜炽,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苏醒的那种“动”。
是他的左手,那苍白的、枯瘦的、一直自然垂放在身侧的手,食指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让一直在用余光警惕关注着他的铁狂和林云霁,同时、心脏骤然揪紧!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直!
夜炽没有睁眼,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但那蜷缩了一下的指尖,在灰白的地面上,极其轻微地、划过。
“沙……”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
指尖划过之处,那绝对灰白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地面上,竟然留下了一道极淡的、扭曲的、仿佛是无意识勾勒出的——痕迹。
那痕迹不是线条,不是文字。
更像是一种混沌的、蕴含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意蕴或情绪的——涂鸦。
痕迹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比周围灰白更加深邃的灰色,微微地凹陷下去,边缘有极其细微的、仿佛是冰裂般的纹路。
这痕迹只存在了不到一息。
随即,那暗沉的灰色迅速地淡化、消融,重新归于与周围地面一致的、绝对的灰白**。
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铁狂和林云霁都确定无疑地“看”到了。
那不是错觉。
那是夜炽在“沉睡”中,某种更深层的、无意识的、或者说他的“存在”本身的某种“状态”的外在显**化。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不知这细微变化意味着什么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清晰的、仿佛是水滴落在极寒冰面上的声响,从夜炽的方向传来。
两人猛地凝目望去。
只见夜炽那紧闭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冰晶的右眼眼角,
不知何时**,
悄然地,
渗出了一滴……
透明的、纯净的、不折射任何光线的、仿佛是“悲伤”本身凝结而成的——
“泪”**。
那滴“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地、滑落。
“嗒。”**
又是一声轻响**。
滴在了他颈侧、那片灰白的皮肤上。
然后,诡异地、就像之前那道痕迹一样,那滴透明的“泪”,竟然没有流淌,没有蒸发,而是“融”入了他的皮肤之下,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滴“泪”渗入的同时——**
夜炽周身那片灰白的死寂领域,微不可察地、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扩张,也不是收缩**。
是一种……“质感”的、“稳定性”的、极其微妙的变化。仿佛那滴“泪”中蕴含的某种东西,暂时地、轻柔地、“抚平”了这片领域中某种看不见的、即将崩溃或暴走的“张力”。
这种变化太过微妙,肉眼与普通灵觉根本无法察觉**。
但对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对周围一切细微变化都无比敏感的铁狂和林云霁来说,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星,清晰无比**!
他们不明白这变化的意义。
但他们“感觉”到,周围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压迫感,似乎……减轻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丝丝**。
就像一直勒在脖子上的绞索,稍稍松了那么一丁点,让人能够勉强、贪婪地、吸进一口带着冰碴的空气。
夜炽再无动静**。
那滴“泪”的出现与渗入,仿佛只是一个意外,一个插曲。
但这个“插曲”,却在铁狂和林云霁死灰般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却引发无限涟漪的——石子。
他(夜炽)……会流泪**?
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流泪?
为什么?
是为了“云阙”?为了眼前这个与“云阙”有着诡异联系的少年?还是为了其他更加深沉的、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
这滴“泪”,与之前那毁天灭地的灵力爆发、与那冰冷漠然的“宣判”,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对比**。
谜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这滴“泪”,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深不可测**。
而他们,就困在这谜团的中心,这片被“泪”与“烬”共同浸染的——灰白领域之中。
等待着,下一个未知的变化**。
或者,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审判。